同志小说：无处安放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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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欢看见秦小年安静的躺在床上，闭上了被张澜称为最性感的睫毛。一方小阳光从灰尘斑斑的窗户透射进来，照在小年略显苍白的脸上。两枚锁骨裸露在外面，支撑着单薄的皮肤，他似乎真的睡着了。
寝室管理员匆忙地从楼下赶了过来，她抓住言欢的胳膊慌张地问道：“他怎样了？”　　言欢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小年：“他，睡着了。”
　　寝室管理员俯下身体，伸手探了一下小年的鼻息，然后又趴在他的胸膛上听了一会，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

　　走廊传来皮鞋频繁敲击地面的声音，班主任刘之厚走了进来。寝室管理员对他摇了摇头：“太晚了，恐怕救不活了。”

　　救护车呼啸而至，从大门外响到男生寝室楼下，几个大夫和警察在寝室管理员的引导下来到了秦小年所在的寝室。秦小年被担架抬走了，寝室被警察封锁，所有相关的东西都被当做线索或者证据，以探明秦小年的死因。言欢，作为唯一的见证者和最早的发现者，被警察带到了校长准备的办公室，进行了简单的咨询。

　　“你叫什么名字？和秦小年什么关系？”

　　“我叫言欢，是他的室友，朋友。”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秦小年的情况的？”

　　“今天早上，七点左右。我和小年有晨跑的习惯，我就叫他起床。然后，我就发现他再也起不来了。”

　　“死者自杀以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比如说些告别的话，安排以后的事情？”

　　“其实，昨天晚上，我回到寝室他就睡着了，我在隔壁寝室打牌。”

　　“这样。最近呢？他是什么状态？生活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有没有向你抱怨活着没意思，或者十分颓废，什么也不愿做？你把你了解的情况都说出来，这很重要。”

　　“呃，他最近心请确是不太好，有些烦躁，失眠，有时候就吃安眠药。快高考了，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他的成绩不太好，家里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他的 身上，他有时候想逃避，有时候又恨自己无用。而且，他和女朋友上周刚分手，他很难过，我陪他喝过几次酒，每次他喝完了就会抱着我大哭。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和他的死因有关。”

　　“好的，今天就进行到这里吧，谢谢你的配合。我们随时会传你，希望你近日不要离开学校。”

　　言欢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办公室外面，站着张岚和她的好友莫迪。张岚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刚刚哭过。张岚抬头看见言欢，鼻子一酸，忍不住又哭了出来，莫迪赶忙给她擦眼泪。莫迪对她说道：“阿岚，进去吧，别哭了。”张岚进去了，莫迪难过地问言欢：“怎么回事？小年到底怎么啦？突然就……”

　　言欢说道：“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他，我早就应该发现的。如果昨天晚上我没有出去打牌，和他好好沟通沟通，也许他就不会死。”

　　“这不怪你，是他自己选择的。”身后传来声音，是班长王凯，手里抱着一叠试卷。

　　王凯说道：“这是高考试题答案，等会发给同学，你们也到教室去，给自己估一下分。”

　　莫迪指指办公室说道：“阿岚在里面，我要等他，你们先去吧。”

　　“阿岚？她还好么？”王凯关心地问道。

　　“她没事，我会照顾好她的。”莫迪轻轻地微笑着。

　　言欢和王凯一起向教室走去，一路默然，气氛有些尴尬。昨晚的打牌并不愉快，王凯和另外两个人一起作弄了言欢。虽然不过是下去买了几包花生、瓜子请客，但言欢心里还是不舒服。他还是喜欢和小年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至少不用斗什么心眼。

　　王凯没有问小年的情况，言欢知道的并不比他多。他也没有安慰言欢，显然这是徒劳的。也许他就没有提起秦小年的意思。他象征性地问了一下言欢，考的怎么样？

　　“还可以，应该可以上个二本。估分后就知道了。”

　　很多同学已经在教室等候了，他们在唧唧咋咋地议论不停，打闹着，相互取笑，也有愁眉苦脸的，或者潸然泪下的，总之几家欢喜几家愁。也许是为了高考，或者别的一些原因。言欢走进时，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但他并不在意，他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王凯宣布道：“高考已经结束，但估分同样重要，大家要认真核查分数，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班主任今天有事，来不了了，大家见谅。祝愿大家考个好成绩，被理想的学校录取。”王凯开始发试卷答案，大家就又忙着对答案。言欢很快对完了，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如果二本线没有大的变动，他可以上个不错的 二本学校。把估分的成绩交给班长以后，他离开了教室。他不太喜欢热闹，总感觉两个人，三个人在一起是最好的。周末的时候，他常常和小年、阿岚一起出去玩，带着吃的、喝的，在野外一呆就是一整天。他不愿意做电灯泡，可是阿岚非让他做。小年郁闷时，他就陪小年一起捣台球，喝啤酒，打网游。可是，以后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言欢到寝室收拾了一下，洗了一下脸。早上到现在，他连牙都没来得及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言欢发现自己的脸色也很苍白。曼秀雷敦可以洗掉油灰，但洗不掉那漠然的忧伤。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长了一季又一季，或许被成熟所代替，或许被笑容所掩盖，或许永远定格在死亡，夭折的灵魂上。

　　言欢在食堂买了一份面，可是他一点也吃不进去。言欢倒掉面条，向县一院走去。他知道，小年就睡着其中的一间，停尸房里。医院的建筑物清一色的白色，干净的像死亡一样，言欢突然这样想到。

　　言欢从二楼路过时，他看见了小年的家人，他的妈妈正在哭泣，一个男人在安慰她，校长和班主任也在一旁。大夫正在向他们解释着小年的死因，言欢可以听到。

　　“我们已经对死者做了胃镜检查和血液检查，死者很可能是吞食了大量的安眠药导致了死亡，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根据警方传来的消息，他的室友报告说死者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而且现场也发现了装安眠药的瓶子。”

　　“不可能！小年怎么会在自杀？这不可能！！”小年的母亲大声哭到，儿子的死亡已经让她崩溃，而医院竟然说他是自杀的。

　　刘之厚有些皱眉，解释道：“医生不会骗你们的，小年的确是自杀的。这是学校的责任，学校没有忽视了学生的心理问题……”

　　“胡说！小年没有心理问题，都是你们学校教坏了孩子。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两年前你们这个学校有个女学生早恋被学校当做典型通报批评，那个同学就跳楼自杀了。收学费的时候你们说的好听，出事了就推卸责任，小年是在学校死的，我和你们没完。你们赔我的孩子啊！你们赔啊。”小年的妈妈上前要去厮打，似乎已经疯了。

　　小年的爸爸拉住她说道：“你疯什么？小年已经死了，难道你想让他的死的也不安心么？看到你这个样子，他怎么瞑目？”

　　小年的妈妈扑进爸爸的怀里，哭泣起来。小年的爸爸脸色十分难看，言欢可以看到大颗大颗的 泪珠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落下来。

　　言欢向走廊的尽头走去，他知道小年就睡在那里。

　　房间很黑，一盏灯都没有。有几张白色的床，但都是空的，除了小年的那一张。小年的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看不到他的脸，可是言欢知道那就是小年。言欢对小年熟悉非常，他甚至知道小年的 身上长了几颗痣，长在哪里。

　　言欢揭开了被单，他看到小年安静地睡在那里，长长的睫毛挺立着，但再也不会打开了。小年的脸已经失去了关泽，变得灰暗，阴森，也许不久就会长起尸斑。

　　言欢摸了一下小年的脸，十分冰凉僵硬。他的嘴唇已经失去了润泽，像灰色调的石头一样难看。
小年不喜欢说话，和言欢的话也不是太多。他们很早就认识了，比张岚还早，小年和张岚谈恋爱的细节，言欢都知道。小年第一次和张岚接吻，最早也是唯一知道的人就是言欢。言欢问那是什么感觉。小年笑道：“很美妙，我说不上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言欢瞪了他一眼：“找谁试？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的好色？”

　　小年说道：“你可以和我试试呀。”言欢做呕吐状。小年认真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不愿意就算了。”小年并不知道，当天的夜晚言欢真的做了一个梦，他和小年接吻了，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有些甜蜜，多么荒唐！言欢从来没有和小年说过这件事。

　　言欢看着小年的嘴唇，他想：那该是什么感觉？他似乎听到小年的 声音：你可以和我试试。

　　言欢鼓起勇气，伏下了头。他的嘴唇离小年越来越近了，他甚至感觉到小年身上死亡的气息，阴冷却有诱惑。就差一点了，他就可以吻到小年了，可是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是李健。李健穿着牛仔装，黄色的头发像荒草一样堆在头顶。他不得不承认，李健是很帅的，很多女孩子都迷他，可很少有他看中的。他的心思似乎不再学习上，也不再女孩子身上，他把心思都花在自己身上了，他很自恋，自恋的让人不愿意去接近他。

　　“你在干嘛？”李健问他，尽管他已经看到了。

　　“我在看秦小年，他死了。”

　　李健走了进来，他端详着秦小年的脸，也感到一些悲伤和遗憾。毕竟认识三年了，秦小年这个悲惨的结局，让他心里也酸酸的不舒服。

　　“让他安心地走吧，不要在打扰他了。”

　　言欢盖上了小年的脸，突然有些不舍得。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小年了，小年你为什么这么狠心、绝情？你走了，我怎么办？

　　小年跟着李健一起来到了医院的楼顶，太阳很耀眼，照在脸上有一丝丝的疼痛。李健的爸爸是这里有名的内科大夫，这医院就像李健的家一样，熟悉，随意。

　　李健递给言欢一根烟，自己也抽了一根烟，对言欢说道：“欢子，你应该多晒晒阳光，对身体有好处。”

　　言欢吐出一个烟圈：“叫我言欢。”

　　李健哼了一声，说道：“言欢，小年的死我也很遗憾，可这是没法挽回的事情。你要坚强，知道么？这样的悲剧不应该再发生第二次。”

　　言欢道：“谢谢，我现在还没有自杀的念头，你多虑了。我下去了，你继续赏风景吧。”

　　言欢掐灭烟头，转身离开。李健也扔掉烟头，转身抱住了言欢，言欢道：“放开！”

　　李健笑道：“我不放！你懂的。”

　　言欢大力地挣扎，可李健抱的那么紧，他一时挣扎不开。而且，他并不想和李健动武，没意思。

　　李健一边制服言欢，一边大声说道：“你宁愿吻一具尸体，也不愿意抱抱我么？你太绝情了，太冷酷了。”

　　言欢大怒，脚跟弹了出去，李健小腹吃痛，松开了手，向后面倒去。言欢整整衣领，看李健脸色苍白，似乎真的承受不了。

　　言欢道：“没事吧？”

　　李健冷哼一声，但额头上有汗珠开始滚出，显然他十分痛苦。

　　言欢蹲下来，捧着他的头，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李健惊呆了，他不明白言欢是什么意思。

　　言欢笑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去找你的同类吧，不要再找我了。你知道没用的。”

　　言欢离开了楼顶，回到了停尸房，可是小年已经不在了。言欢冲了出去，他看见一辆灵车正呼啸着离开医院。在灵车的后面。一个女孩正跟着奔跑。那女孩是张岚。言欢跟着灵车跑去，在拐弯的一瞬间，他看见二楼的窗户有人在窥探自己，他知道那是李健。

　　言欢很快追上了张岚，并且拦住了她。张岚怒道：“不要拦我，他们要把小年烧掉啊。”言欢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火葬场的方向奔去。

　　张岚最终没有见到小年最后一面，她始终慢了一步。她到达医院时，小年的灵车离开了医院。她到达火葬场时，小年的身体推进了火化炉。她看到了小年的骨灰，放在一个灰色的盒子里，然后忍不住地放声大哭。

　　张岚的哭持续了很长时间，她边哭，边告诉言欢：“我不知道会这样啊？我不知道啊。小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可是，你一点也不在乎我，你从来就不主动关心我。我要和你分手，那是为了让你重视我啊，你怎么不懂？”张岚哭的非常伤心。

　　言欢安慰她说道：“张岚，我知道，我相信小年也知道的，只是他没有你想想的那么坚强。 有很多夜晚，他哀愁的睡不着觉，一瓶一瓶地喝酒，只因为心里太闷。有时候他很忧郁，聊天都会悄悄地哭出来。很多事情，他搞不懂，很多目标，他没有毅力去努力。他生活在阴影里，他时常痛苦万分，却又无法解脱。你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你让他焕发了活力和光彩，你知道么？”

　　张岚哭的更厉害了：“可是他还是离开了我们。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也许这事就不会发生了。可是，小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不停地问为什么，可是言欢也不知道。

　　言欢一度认为她会一直哭下去。哭是件很累人的活，张岚哭完就趴在言欢的肩头睡着了。言欢知道，张岚是小年的父母除外最受伤的那个人。天光淡了，一天又要结束了。言欢扶起憔悴的张岚，离开了火葬场。他们在一家餐馆点了些东西，有张岚爱吃的鱼香饭，豆角菜，可是张岚一口也吃不下去。张岚说道：“你知道么？小年有时候很调皮，他竟然让我喂他吃饭，我喂他了，他却不肯喂我。”张岚说完，又哭了。言欢心里惊了一下，赶忙找餐巾纸。

　　吃完饭后，张岚依旧心情低落，言欢就陪他在街上闲逛，聊天。小城的夜晚并不喧嚣，有序的行人车辆，偶尔的霓灯闪烁，歌曲共鸣，让人的心里感觉有些暖暖的快乐。也许大家都不喜欢太冷清，稀疏而渐进的热闹是最好的。

　　张岚的心也被这淡淡的、美妙的夜色融化了，开始用淡淡的忧伤，和偶尔的开怀聊起她和小年的点点滴滴的过去。这其中，有一些张岚以为很隐私的事情，言欢虽然已经知道，但也只好装作第一次听的样子，好让张岚感道随意。

　　夜色越来越浓了，有丝丝的凉意渗出。倾吐之后的张岚似乎好多了，脸上显露着深沉的庄重，和无懈可击的坦然。

　　“你冷么，阿岚？”

　　“我不冷。以后也不会在冷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上火了就多喝茶，冷了就加件衣服。”

　　言欢笑了。

　　张岚也笑道：“言欢，你笑的真好看，可是平时见到你的欢笑很不容易。你知道么？其实我在认识小年之前就认识你了，军训时，你唱歌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曾经学过一段唱歌，但后来放弃了。我没有这个天分。”

　　“然后你开始学习画漫画是么？”画漫画是小年的爱好，他一直都保持着。

　　“嗯，以后我会一直画的，然后拿给小年看。”言欢想告诉张岚，小年在和她分手之后就烧掉了所有的漫画，可是，在他说之前，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是王凯。

　　四五个青年在路上勾肩搭背地走着，其实是相互搀扶着，他们喝醉了。都是隔壁寝室的，王凯已经烂醉如泥。他还认得言欢，当他看见言欢和张岚在一起时，他立刻冲了过去。他抓住言欢的衣领说道：“你们是在约会么？哈哈，好兄弟啊，秦小的尸骨还没有寒呢，就被带绿帽子了，哈哈！”

　　其他几个人见他当着张岚的面说这样的话，赶忙上前拉住他，喝到：“说什么醉话？你知道自己是谁么？”王凯挣扎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你们的班长王凯，王凯的王，王凯的凯！”

　　张岚脸色微变，说道：“我走了。”

　　言欢忙到：“我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走了三年的路，闭上眼我都能走到家。”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张岚阔步向前走去。


言欢也不再勉强，上前搀扶着王凯。林易平力气太小，架着王凯很吃力。王凯抱着言欢嘿嘿地笑，言欢不理他。王凯就半醉半醒地说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也知道秦小年的秘密，你们，都对不起张岚，嘿嘿。”言欢依旧不理他。林易平累的直喘气，也没注意他在说些什么。

　　把王凯送道寝室，安顿好几个喝醉的，言欢就回去了。林易平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不如你今天到这个寝室来睡吧，反正有空铺。”

　　“不用，我想以后睡402的机会不多了，我习惯在那里睡。”言欢笑道。林易平笑笑，没再说什么。

　　打开灯，发现小年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了。小年的床铺从来没有这么干净，就像他们刚来的时候一样。走进了，才发现上面躺着一个塑料袋子，蓝色的，里面鼓鼓的装着东西。言欢打开了它，发现里面是一页页的纸，上面有一幅幅的漫画，或者素描画。小年并没有烧掉所有的漫画，而且保存的这么好。里面有他和小年的肖像以及张岚的，有在野外游玩时画的风景，也有小年幻想出来的世界，也有临摹的画帧。有的言欢见过，有的言欢没有见过。最下面是一本没有完成的漫画《尘埃的轨迹》，这个漫画只有言欢知道，但也仅仅是知道构思而已。小年本打算写完再公布的。

　　言欢打开了第一页，又合上了，也许这本漫画属于张岚。

　　言欢洗了澡，关灯睡觉，可是，他失眠了。他又足够的理由失眠，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在他的心里盘桓，越来越纠结。头那边就是小年的床，每天他们都聊到很晚才睡。

　　402，曾经也是住满了人的，那是在高一开学的时候。然后不断有人搬出去，却一直没有人在搬进来。高二下学期，王凯和秦小年闹矛盾，搬到了隔壁寝室，这个寝室就只剩下小年和言欢。小年和言欢约定，要把402住到最后，他做到了，小年也做到了，可是他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了这一切。他在高考结束的那一晚自杀了，永远地留在了402。

　　言欢带上耳机，放出班得瑞舒缓的曲子，慢慢沉入了睡眠。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言欢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从洗手间传来。在确定自己听的声音真的发生了之后，言欢心中一惊：是小年么？你回来看我么？以前，小年常常失眠，有时候就半夜起来冲凉。

　　洗手间的水声越来越清晰，言欢确定有“人”在里面用水。言欢是无神论者，可是这一刻他动摇了。也许这真的是小年在里面，在离开人界之前，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洗澡，或者是和言欢告别。言欢悄声悄步地从床上起来，向洗手间走去。洗手间的门半掩着，一推就开了，可言欢竟然没有勇气推开它。他的手抬起来，又放下了。最终，他决定先问一问。

　　“小年，是你么？”

　　门里面没有回答，但水声停住了。吱嘎一声，门打开了，一个“人”赤裸着全身走了出来，还不停地擦着水。言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是惊喜还是恐惧。

　　那个“人”说话了：“我不是小年，我是王凯。”

　　在阳台上，言欢和王凯一起趴着，看着被明亮的灯光污染的灰暗的天空。

　　“看不见星星是么？”王凯开口打破了沉默。

　　“好久没见了，有四五个月了吧。”

　　“怎么，你这么久没有回家了么？”高中的惯例是一月星期一次，远方的同学可以回家。回家，就可以看到星星。

　　“没有。”

　　“还没有和爸爸和好么？你不需要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不到。王凯，我没法像你那么豁达。”

　　王凯笑了：“豁达？呵呵，我如果豁达，也许今天陪伴在张岚身边的就不是你，而是我。”

　　“你喜欢张岚，是么？”

　　“对，我喜欢她，超过你和秦小年。我很抱歉晚上说的那些话，可我说的是实话。言欢，你知道秦小年实际上并不喜欢张岚，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说，你对不起张岚。秦小年自杀，你也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以说他是因为失恋而自杀的，这样公众容易理解，也容易谅解，对秦小年的名誉也好。可是，你知道他自杀不是因为这个。他死于忧郁症，而他得忧郁症的原因，与你有关。”

　　言欢转头看王凯，而王凯的目光是那么的坦荡，找不到一丝的作假。

　　“你想说什么。”

　　“中午，我看见你和李健了。”

　　“哦，你看见了什么。”言欢当然知道王凯看见了什么，他也知道那个在二楼窗口窥视他的不是李健，而是王凯。

　　“我看见他抱着你，你亲了他。You are  Gay，李健是，秦小年也是。这才是小年最大的烦恼。”中午的事情一闪而过：中午，他看见张岚一个人在那里伤心，莫迪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就过去陪她说话。张岚要去看小年，王凯就和她一起去。到二楼时，张岚去了趟卫生间，王凯就在外面等候，然后他看见李健和言欢一前一后上了楼。他跟了上去，一直到楼顶上去。他躲在楼道口，听到了李健和言欢的谈话，也见证了他们的争斗。在言欢离开楼顶之前，王凯下了楼，并回到二楼。可是，张岚不在哪里。王凯来不及寻找她，躲进了厕所的格子里。听到言欢的脚步声远去之后，王凯走了出来，他向楼下看去，看见言欢正在向外面跑，他的前面是张岚，张岚的前面是灵车，灵车里，睡着秦小年。

　　言欢冷笑了一下：“你说对了，但不是全部。我承认，我是Gay ，小年也许是，也许不是，这又怎样呢。我们是兄弟，只是兄弟。你多想了。”

　　“我不明白，你们相互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我能理解你们，我想很多人都能理解，可你们为什么这么固执，这么纠结？这个世界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冷漠。可是，你们却选择张岚来掩盖你们的身份。骗得了别人，难道你们可以连自己也骗了么？”

　　言欢不说话，他想起那次吃饭，小年喂他吃饭的事情，那一刻，他是多么的想抱着小年，吻他，爱他。可是，他没有。小年呢？他有这么想过么？

　　“谢谢你，王凯，谢谢你的理解。报完学校，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张岚就拜托给你了。还有一样东西，麻烦你也转交给她。”

　　言欢递给王凯的是那一个蓝色塑料袋，里面有一本没有完成的漫画。“交给她，小年留给她的。”

　　王凯说道：“不管你有没有把我当做朋友，我都要说，有事情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希望可以帮到你。”

　　“好的，我会的。你永远是我们的好班长。”言欢笑道。

　　第二天，刘之厚把招生院校目录和志愿卡发给了同学。言欢早已想好了学校和专业，很快就填好了。他之所以填这么快，还有别的原因，他想快点离开这里。去办公室交志愿卡的时候，刘之厚叫住了他。

　　“言欢，你是个好同学，不要让我失望。我知道没有什么是你扛不住的，对么？”

　　“是，班主任，我考上了大学，再请你喝酒。”

　　“我不要你请我喝酒，只要别忘了我，过年过节发个短信，报报你们的喜讯，我就心满意足了。”刘之厚笑道。

　　“一定一定！”

　　离开了办公室，言欢看见张岚和莫迪正匆忙地向校外走去。张岚的手里拿着那个蓝色塑料袋，她的神色有些疑虑，在看到言欢之后，她的疑虑加深了，甚至都忘了打招呼。



　莫迪招呼言欢：“李健昨天喝多了，酒精中毒住院了，我们去看看他，你要不要一起？”

　　言欢说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我晚些再去看他。”

　　言欢想和张岚说些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莫迪和张岚离开了。看着张岚的背影，言欢突然心中一惊，难道王凯把事情都告诉了张岚？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的。

　　在医院的病床上，李健脸色绯红，神情委顿。他的哥哥李军在一边陪着他。莫迪放下水果，做到床前说道：“好些了么？”

　　李健阴阳怪气地说道：“死不了。”

　　李军说道：“别理他，他今天就没有说过人话。”

　　张岚道：“酒虽然好，但喝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干嘛这么糟蹋自己？”

　　李健笑道：“我又没有自杀，糟蹋一下算什么。”

　　张岚脸色大变，似乎要发怒，但又忍住了。

　　李军冷道：“你是皮痒还是欠揍？你信不信我让你的左胳膊脱臼？反正吊针用右胳膊就够了。”

　　李健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张岚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是诚心来看你的。昨天小年的事情，你爸爸也帮了不少忙，我谢谢你们。言欢有事，晚些他会来看你的。”李健看着张岚的脸色，品味着她最后一句话。

　　李军听到言欢的名字，立刻跳了起来：“我怎么老感觉少了什么，原来是言欢啊。最近一直说找他玩，可是直到他忙着高考，也没敢打扰他。现在考试完了，也该聚一聚了。”

　　李军拨响了言欢的电话。

　　“欢子，你不够意思，考完试也不告诉哥，哥等着给你庆功呢。”

　　“庆什么呀，考上考不上还不知道呢。你在医院吧，你弟弟怎样了？”

　　“他能有什么事？输完水就可以回家了。今晚有空么，我们一起喝喝酒，乐一乐怎么样？再叫上小年。”

　　手机那头沉默了。

　　莫迪和张岚一起看向李健，目光中有共同的疑问：你没有告诉你哥？

　　李健起身说道：“哥，我忘了告诉你，小年死了。”

　　李军大怒，上前一把把李健的左胳膊拧脱臼了。

　　张岚想拦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莫迪忙到：“他说的是真的，小年在高考结束的那一个夜晚就吃安眠药自杀了，我们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李军惊呆了。

　　重庆小吃店里，李军、言欢和王凯相对而坐，默默无言。本来是四个人的 座位，如今却空了一个。

　　李军倒了四杯酒，放在自己，言欢、王凯和空位的前面，言欢和王凯知道那是给秦小年留的。李军神色黯然，对空位说道：“小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自杀，可是不管你在哪一个世界，我都把你当做兄弟。我知道你一个人在那里很寂寞，哥想下去陪你，可是责任还没有尽呢，怎么能轻易就死？等有一天我死了，我们在阴间继续做兄弟！！”三个人碰杯，一饮而尽。

　　言欢感觉一股巨大的悲伤从胸腔溢出，怎么也止不住。那过去的画面，一帧一帧在脑海浮现出来。

　　L4，也曾经在一高叱咤风云。那是最轻狂的年代，李军、秦小年、言欢和王凯组成四人团，共进退，同生死，用激情来燃烧青春。那时，李军是学生会副主席，王凯是班长，言欢是音乐协会会长，秦小年，是402的寝室长，可以说是各有所长。高一元旦晚会，言欢率领L4演唱单身情歌，引起轰动。下学期，李军领导学校的罢餐运动，以反对餐厅价钱高、质量低、卫生条件差等一系列问题。L4各展才能，拉拢签名，号召大家团结一心，非暴力不合作。最终，罢餐成功，学校压制了餐厅的涨价风潮，并且强制关闭了两家广受诟病的窗口，斗争以L4的胜利而告终。L4也因此名扬一高。

　　后来，李军邂逅了杨子美，坠入爱河。三个月后，李军把童真献给了杨子美。不久，秦小年向张岚求爱，俩人也很快如胶似漆。L4盛况空前，称为一高一大焦点，连校长都有所关注。但好景不长，L4的风光也不过数月之久，接下来的惨剧，L4已经很久不肯提起。

　　李军和杨子美一次激情，导致了杨子美的怀孕。两人都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决定秘密做掉。一院是最好的 ，但李军的爸爸在那里，是不能去的。后来在王凯的帮助下找了一个门诊做手术，手术还算成功，没有对杨子美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可是，在杨子美离开门诊时，被一个正要进去的女老师认出来了，女老师当时没有声张，回学校后却告诉了其他的老师。当时的学校正在整顿风气，校长决定拿这件事“杀鸡儆猴”。于是，李军和杨子美被双双通告批评，记大过处分，取消所有职务和荣誉。杨子美又羞又愧，难以承受老师和同学的目光，陷入崩溃的边缘。闻讯而来的家长没有安慰她，反而说她无耻，丢了老家的脸。杨子美感觉这世界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她只有去找李军，可是令她万分想不到是，李军竟然消失了，彻底的消失了。电话不通，QQ留言不回，甚至他家的大门都叫不开，他不在家。杨子美绝望了，她已经走头无路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从女生寝室楼顶挑了下去，香消玉殒。

　　其实，李军并没有逃避，可是有时候事情真的会这么巧。李军陪杨子美做完手术之后，就把杨子美拜托给张岚，然后全家一起去省城给六祖父庆祝八十大寿。倒霉的是，李军在车上丢了手机，一向粗心的他一直把别人包括女友的联系方式都放在手机里，一个都没记着，所以在省会的几天也没有和朋友联系，朋友也联系不到他。大寿举行了三天，李军也疯狂地玩了三天，早把女朋友的事丢到九霄云外了。可是，他万分想不到的是，就在这短短的三天里，他就永远地失去了杨子美。愤怒的李军带领L4手持铁棒，闯入办公楼，砸碎了校长办公室所在楼层的玻璃，并扬言要校长以命还命。此事引起悍然大波，和杨子美自杀的事情连在一起，在社会引起不小的轰动。但这次斗争，却以李军的失败而告终。李军离开了学校，言欢和秦小年被解除所有职务和荣誉，留校察看。王凯因为姑妈病危，在医院陪护，没有参加砸玻璃事件，而得以幸免。

　　李军离开后，L4也分崩离析。秦小年和王凯闹矛盾后，离开了402，402就真的只剩下小年和言欢两人了。言欢不再唱歌，专心陪小年画漫画，去郊外写生，陪张岚吃饭、逛街。如果小年高兴，大可自命Q3，可是那段过去太痛，谁都不愿再提起，甚至相关的事情都不愿去想。

　　喝完这杯酒，李军已经泪流满面。他想起了杨子美，也想起小年，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心中无比的悲伤。这些美好的人儿啊，就这样早早地离他而去了，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青春么？为什么这么残酷，这么悲伤，以及这么多的死亡？

　　王凯说道：“老大，别哭了。我想杨子和小年在那一个世界，也希望看到你幸福的，你要做给他们看。命运无常，我们无法掌控。可是，我们不能屈服，我们是L4，不可战胜！”王凯举起了酒杯。言欢和李军也举起酒杯，一干而尽。

　　李军说道：“你们暑假有什么打算？”

　　王凯道：“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和家人一起出去游玩一趟，然后就呆在城里，和朋友聚聚，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老大，我们很久没有切磋球技了。”

　　李军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向我挑战？”

　　王凯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们球场见分晓。”

　　李军问言欢：“你呢？”

　　言欢道：“我想去上海，一个朋友介绍我到一个电子厂打工，一月两千文，我答应了。”

　　李军落下了脸：“不去！这个暑假你哪里也不能去！咱哥几个多久没在一起了，这个暑假要好好聚聚，你就给我呆在城里。”

　　言欢笑道：“我做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候请你们吃饭。”

　　李军默然不语，知道言欢已经下定了决心。

　　王凯换了个话题：“欢子，你和家里怎样了？先回家一趟吧，你爸妈肯定很想你的。”

　　李军也道：“怎么？还在和家里冷战么？”

　　言欢摇摇头说：“他们想我，自然来学校看我了。那个家已经支离破碎了，我回去一次，只会让我伤心一次。我现在可以照顾好自己了，他们也能照顾好自己，这不是很好么？他们不愿管我的事，我更不想管他们的事。”

　　李军握着他的手说道：“欢子，你不懂的。他们怎么说都是你的父母，生你养你的父母。你这样是不孝，只有你向他们低头的，没有他们向你低头的道理。听哥的话，不管你出去不出去，都先回家一趟。”

　　言欢默然。

　　李军回去时，已经近半夜了。李健还没有睡，电脑亮着。李军推开门，看到屏幕上赫然一些十分暴露的男女。李健赶忙关掉网页。李军冷笑一声，说道：“你是成人了，可以看这些东西。但不要看的太多，对你不好。看看你自己，整天都干了什么？你的心思应该是学习，交际，前程，事业！把自己打扮的再帅又有什么用？帅可以当钱花么？”

　　李健道：“没有，我又没有伤害女孩子。”

　　李军听他话里有话，不想再说下去，回自己房间睡了。

　　李健关上门，重新打开了网页，一些裸体男子的画面充满屏幕。虚惊一场，他还以为被哥哥发现了呢，那可真是解释不清了。李健看了一会，情欲涌了上来，只好用手解决了。删除历史记录，关掉电脑，李健到卫生间洗个澡，躺下睡了。

　　他想起张岚白天的话：“李健，言欢暑假要到上海打工去，你帮我拦住他好不好？他是在逃避家庭，逃避责任，他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了，这是不行的。这么多的问题没有解决，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呢？”

　　欢子，我知道拦不住你，可是为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你要离开的消息？我如果说我喝醉是因为你，你相信么？你都不肯来看看我，是不是我像小年那样死了，你才肯吻一吻我冰冷的嘴唇？欢子，为了离开我，你甚至连县城都不肯呆么？

　　清早，李健还在睡梦中，就听到一阵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他往窗外一看，李军正要出去。

　　“哥，你干么呢？”

　　李军抬起头：“言欢要走了，我去送送他。”

　　李健吃了一惊：这么快？“哥哥，等我，我也去。”

　　李健迅速收拾了下，牙都不刷，跑下楼，跳到李军的后座上。长途汽车站很快到了，可是却找不到言欢的身影。正在李健李军焦急之时，王凯从洗手间出来了，他对二人说道：“不用找了，他坐的早班车，四点就离开这里了。”

　　李军和李健都呆住了，言欢就这样走了，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们留么？

　　李军问道：“他，怎么样了？”

　　王凯认真地说道：“他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相信么？”

　　李军接到：“我相信。”

　　“我也相信。”李健看着烟尘滚滚的车道，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