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耽美古风小说:第三十八年夏至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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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613 | 回复4 | 2014-7-4 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张 颐园初遇
  民国三十二年初夏的江州,刚下过一场雨,城中的四季桂润着雨水开得正好,香气氲蒸,眼见便要热起来。江州是六朝古都,金粉旧城,有股子旧世家的慵懒清闲气。前朝并非定都于此,隔着百年烟火,肃杀早已褪去,这里的人们却好像懒散了许多,一般早上也只有秦川街、燕子巷这样满是吃食的地方,才有老老小小的本地人,围坐临街的桌椅,叫上一碗鸭血汤,就着韭花饼,开始又一天的家长里短。
  今日却不同,一清早,老城中心的鼓楼街便十足热闹起来,不似平常。
  “五爷!您今儿早啊!”
  “诶!许老板!幸会幸会!这不是有庆和班的西厢嘛!当年庆和班老板‘凤在天’冯子春的《送别》可是江州一绝啊。听闻今儿是他的弟子登台,我可要好好听听。”
  “可不,只可惜了,这回我的位子却不好,唉。”
  “哟,五爷说笑!颐园还敢不给您上座?”
  “您不知道,今日可有个大人物来捧庆和班的场子!”
  “谁?哦,可是励……”
  “嗨,还不就是咱江州首屈一指的少帅么!这大少爷一向也没见听戏啊,据说是从京里来了个前清贝勒,懂戏的,不知怎的和少帅交好了,连带着让梨园行也入了励公子的眼!”
  两人话说着进了江州最出名的戏园——颐园的门,涌入如水人潮不见了。戏台早就搭好,现下只有场工来来去去布置道具。台下座无虚席,但只前场空了足足四排的位子,第一排正中特备了两把老梨花太师椅。椅子虽空着,却有股气势在那里,昭显主人的身份。
  这正是为了今日的大人物——励希恒备下的。励希恒便是人们口中的少帅,年纪轻轻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却极得党国的重用。他黄埔毕业,又留过洋,立过功,民国政府里新晋的一批委员长心腹,励希恒排头一个,饶是红透半边天,也没多少人敢置喙一句。
  励家本是本省合川一带的大族,家族势力历经百年绵延千里,励希恒这一支又是嫡系,自然更得上头另眼相待。励希恒的父亲励师钧,早年从戎,在江北沿岸扬名立万,极得人心,是出了名的儒将军阀。可惜浙北定遥一役伤了腰背,从此早早退居二线,势力归并了国民政府,却将长子励希恒放到沙场政局历练。励希恒才盛志高,沙场果勇狠辣,政坛精明干练,倒也不负所托,励家少帅的名头如今很是响亮。
  只不过,少帅有的本事他有,少帅有的毛病他也一个没落。桀骜难驯,挥金如土,兴致一起飞扬不定,谁都拦不住,也确实只有励家这样的大族能养得出、养得起这样的人物了。听闻他年前力捧一个清倌人,砸下无数大洋不说,还狠狠教训了个商人。那姓王的布料商人仗着身后内务次长的背景,捧了红袖阁的头牌,毫不客气地和励希恒隔街唱起了对台戏。结果几次警告未果,那商人又不知好歹地出言诋毁了励家,闹得内务次长也不敢出面。励希恒劝动其族叔——管着励家上下商号生意和苏南商会的励师铎,着人查了那姓王的商铺,正好查出不少腌臜勾当,即刻关门大吉。后来满城流言,尽说是励少帅好狠的手腕,看上了得月楼的清倌人,还不惜得罪内务次长,端了对台的铺子!结果励希恒回家被老督军狠狠一顿家法整治,连带励师铎也被老族长上了眼药。而励少帅仿若浑不在意,江州城坐实了他“一霸”的名头,倒还好似顺了他的意一般,从此更是无人敢得罪他了。
  颐园戏台后场,俞梦笙听着琴师唠叨着这些闲话,心里愈发紧张,一支眉笔攥在手心,半天也没画下一道来。师兄祁冬亭早看出他的不妥,半妆着过来安慰他:“你别听他们瞎说。那少帅又不是老虎!我以前跟着师傅去励家出场子见过的,好一个俊朗磊落的少年将军,看上去也大气随和,断不会吃了人去!今日是你出师的日子,虽不至要一曲红透江州城,却也别叫嚼舌根的闲话毁了前程!”说着便剜了一眼对面的月琴师傅程叔,程叔便赶忙赔笑噤声。俞梦笙这才心下稍定,装扮起来,穿上淡皎月花褶子、腰束白裙,拿起金面女折扇,与扮红娘的小月香对起台步来。


☆、第二章 旧话当年

  三十四年的初夏颐园,俞梦笙出师的那一曲《西厢记?游殿》,红了昆生祁冬亭。散席后,果然少帅着人请祁俞二人去了抱川斋。祁师兄今日惊艳四座,日后只怕要成头牌,少帅加以青眼并不奇怪,只是俞梦笙却不明白为何也请了自己,但还是换上靛蓝长衫赴宴。一去之下果不其然,席间诸人连带着那位南下的“贝勒爷”焘怡都对着俊俏风流的祁冬亭连连赞叹。俞梦笙坐在角落,并不羡妒,正好落了个清闲自在。他自小不似祁冬亭是个戏痴,三九三伏都能见着师兄苦练功夫,红得早那是应得的;自己是被师傅捡回来的孤儿,记得师傅看着他点头叹“长了一身戏骨”,又问“愿不愿意跟着庆和班唱戏”,那时候自己都快饿死在难民堆里,想着跟着这大叔好歹有口饭吃,便不管不顾地连连点头,稀里糊涂入了梨园行,吃上了老祖宗给的一口饭。
  因明日还要唱戏,又不能斟饮,俞梦笙只对着一盘精致的蜂蜜核桃糖糕研究起来,却不知这一切倒落入了主座上励希恒的眼里。
  后来有一次俞梦笙偶然间问起他为什么那一日也邀了自己,还力捧一个新晋小旦,若是自己没红定被他给捧杀了。励希恒玩笑道:“莺莺小姐的出师的场子,励某敢有轻慢,嗯?”俞梦笙不依不饶追问,他只好如实答道:“我本来也不太懂昆,是焘怡说的,这小旦如今看着不怎样,他日换了角色一定会红。我便好奇,多下了份帖子罢了。后来席间看你诸事不管,只对着桌上饭菜研究得津津有味,倒记下你了。”确实,俞梦笙扮的崔莺莺,倒不及当年他师傅冯子春,眼里妖娆惊艳不足,不似“不妖其人,必妖其身”的莺莺;但细看他眉眼,却有十足妩媚慵懒的风情,秋波宛转勾魂摄魄。焘怡端的眼光独到,三个月后霓虹大戏院,俞梦笙一曲《惊梦》,惊破了江州梨园天,一首山坡羊,*困倦的杜丽娘被他唱了个十足十。从此,“牡丹梦”俞梦笙便成了江州人人争相一睹的无边风情。青年 QQ 4195956 更新
  “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几句唱词,流丽悠远的水磨腔,轻柔酥软,醉丝游曳,却正中某人的心里。那日,励希恒陪新任的法国大使梅礼埃坐在台下,那法国佬一叠声地“mondieu”,用洋腔怪调的国语连连惊呼:“那一定不是男人!男人化妆,怎么可能比女人还好看!啊,那一定是希腊神话里的Adonis!”励希恒笑而不答,却看着台上的佳人,眼神一下也不错,被他手里翻转的泥金扇晃着出了神。
  散戏后,照例在抱川斋有局要应。这次的人却多,连委员长侍从室何主任的次子也位列席中。何二公子新近宠着两个天香苑的红倌,去哪儿都携着二美左拥右抱,好不风流快活。席间诸人都习惯了何锡名平日的做派,也不和他计较。那两个风尘女子倒真是长袖善舞,将各位老爷公子哄得心下舒坦,其中一个便扭着水蛇腰走来搭上了俞梦笙的肩头。俞梦笙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只听那天香苑红牌“俏仙姑”苏九珍咯咯娇笑:“这位怕不就是今日叫霓虹戏院炸了棚顶的俞老板了,好一个俏丽的杜丽娘,却是位比我们姐妹还美上三分的俊哥哥,只怕日后江州可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呢!”俞梦笙前面听着倒只还谦逊地笑了笑,待听她软声叫了句“哥哥”,登时变了脸色,抬脚便托词告退了。苏九珍闹了个大红脸,好没意思,又坐到何锡名的座椅扶手上假意嗔道:“二爷您可得护着我,我今儿得罪了咱们当红的俞老板,明儿不知有人怎么给我使绊子呢!”何锡名心里也正暗骂俞梦笙是个不识抬举的下九流,嘴上只说:“那你求我可没用,该好好求求励少才是!这人可是励少捧着的。”言下之意,便是励希恒惯出了个不知好歹的戏子。励希恒冷笑数声:“不敢不敢!何二爷的人,励某人也还敢使绊子?不怕哪天醒来已经泡在江水里喂鱼了么!”原来何锡名的父亲何均鹏前日里私下处决了几名闹激进游行的学生领袖,结果做得不干净,尸首被渔民从江里捞了出来,还铐着侍从室警卫队的刑具。事情闹得很大,民怨沸腾,何均鹏被委员长会上好一顿痛骂,在党内被幸灾乐祸了好一阵。何锡名没想到他为了个小旦直拿这件丑事来堵自己的口,一愣之下,竟无话了。
  俞梦笙退席后,励希恒略坐了坐,便也离开了。他本想着,不知要到哪里才寻得着这人,便没坐汽车,只让副官和警卫员远远跟着。没想到才一转弯,就看见那个靛蓝身影,正站在一个画糖人的摊前,和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一起看得入迷。励希恒不觉笑出声,上前轻拍他:“我当俞老板好大的气性,还怕你一个人江畔踱步去了,原来却在这里,和个六岁孩童似的看糖人画!”
  俞梦笙回头见是他,张了张口,也只说了句:“没让你为难吧?”励希恒一愣,随口答:“没什么,我一向和何老头不对付,他儿子的人又这么轻慢你。”俞梦笙听了低头不语。励希恒看看糖人摊子没话找话:“可要给你买一个凤穿牡丹?多应景儿!”俞梦笙笑着摇头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慢慢开口:“你知道的,我本来不是这样清高性子,一句笑话听不得,拔脚就走人。我在戏班子里待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被人轻侮得多了,我也都忍了,我们这一行,本就是下九流……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没有那样的心思。今天……我只是听不惯那位苏小姐叫我一句‘哥哥’。”
  相识以来,俞梦笙很少说这么多话,励希恒便任他说下去。“我有个妹妹……”励希恒抬头看他:“你有妹妹?她和你一般大吗?也在江州吗?”俞梦笙顿了顿,哑声说:“很早就去了,我和妹妹是从乡下老家逃难来的。一路忍饥挨饿到了江州,正赶上那年冬天好大的雪。我俩没地方去,也没东西吃,就在东宁街讨饭。那时候正好有个老伯守着个糖人摊子,好多孩子围着看热闹。豆豆也吵着要看,我就让她骑在我肩膀上站在最外层看了好久,看到天晚了,别人家父母都叫孩子回家吃饭了,老伯要收摊了,我才把豆豆放下来。那个老伯心地真好,叫住了我俩,本来想送豆豆一个糖人,后来看看我们,又到对街买了两个馒头给我们才走了。我和豆豆分着吃馒头,我饿坏了,一口气全吃了,差点没噎着,咽了两口雪水。豆豆吃得慢,吃了一半,要把馒头给我:‘哥哥,你背了豆豆一下午,累坏了,你再吃。’我忙摇头说吃饱了,接着去在桥肚下找个晚上睡觉的避风位子。谁知道了半夜,豆豆发起高烧,我背着她满城里转找大夫,敲了一家又一家诊所的门也没人应。最后到了五柳巷,终于有个小诊所开了门,进去后,大夫只看了看人就摇头了。我抱着病床上的豆豆只是哭。她最后颤巍巍从怀里拿出半个馒头给我,喘着气对我说:‘哥哥,饿肚子好难受啊,你以后千万不要饿肚子,这半个馒头豆豆留给你的……’还没说完就去了。我抱着冰冷的豆豆哭了一夜,天亮后那医生劝我把豆豆就在北山埋了。我没地方去,就在北山后的难民村里待下来了。后来我在难民堆里被师傅瞧见了,他见我可怜就收我进了戏班。我想着只要不饿死,干什么都行,就跟了师傅学旦。我从此都记着豆豆的话,绝对不饿肚子。你说第一次见我就在研究点心,那正是豆豆教我的呢,食为天。所以我只是……听苏小姐叫我‘哥哥’,我又想起了豆豆,我想若是豆豆还在,我绝不会让她为了生计沦落风尘,可一转念想到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介戏子罢了……”俞梦笙说得哽咽,励希恒不知该怎么安慰,便拍了拍他肩,又带他在街边摊子坐下来。这还是俞梦笙第一次和励希恒掏心掏肺,励希恒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虽不至到了“何不食肉糜”的地步,但身边朋友从来也没有这样童年凄惨的,一听之下,倒真的有些感同身受,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叫了两碗桂花甜酿:“吃点甜的,便没那么难受了。青年 QQ 4195956 更新,”俞梦笙破涕一笑:“我有时心下不爽快,就吃些东西,便好过很多。”励希恒笑笑:“真馋,你果然是以食为天的。”俞梦笙低头舀甜酿吃,励希恒却不饿,只随意把弄着碗勺。此时华灯初上,这小摊子每桌只点了根小蜡烛,烛光里,俞梦笙微合的眼睫像米色蛾翅,轻轻扇动着,飞落到人心里面去,掀开一页往事。励希恒只瞧着,这剪影有点像他父亲的三姨太,励希恒的生母。
  “行之?”俞梦笙迟疑地叫了声他的字,励希恒平时里或是掌控一切的霸道或是满不在乎的神情,很少有这么失神的时候。励希恒回过神来:“哦,吃完了,走吧,晚上似乎起风了,有些凉。”“行之,你没事吧?”“没什么,走吧,车在后街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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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励府往事

  行之是励希恒的表字,他是励师钧的长子,名字是励老太爷起的。老太爷一代名宿,喜报来时正临汉帖,便从崔瑗的《座右铭》中取了“行之苟有恒”一句为长孙的名字。因为励师钧的原配盛氏多年无出,所以老太爷做主将励希恒过在正房名下。励希恒生母叶氏,原本只是个京班青衣,是当年励师钧从岳岭任上带回来的,儿子被人抱走也不敢说什么。当年励师钧娶她时已闹得百年簪缨世族励家人仰马翻,老太爷气得直指着不孝子喘道“好、好”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已过了三天,励师钧却是在老太爷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太夫人心软应允了婚事,却只让人半夜里从后门把新娘接进府。叶氏进了府来,却是处处伏低做小敛气屏声,让人挑不到错处,不过大半年又有了身孕,生了励希恒,虽养在盛氏名下,到底是生母,府中诸人待她不由看重了几分。
  然而励希恒从小却是被盛氏严加管教的,与叶氏难以接近半分。盛家也是当地望族,与励家几代秦晋之好,教养出的小姐个个大家闺秀,贤妻良母。励希恒是长子,自然更被盛氏寄予厚望,每每起早贪黑上课,想撒娇时,对着盛氏却又不敢。直到后来盛氏有了妹妹希恬,其他几房也生了少爷,他的日子才好过点。记得小时候上早课路过父亲励师钧的小花园,看见父亲坐在西式躺椅上微眯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小厨房做的燕窝粥,而生母叶氏披着一件水红戏服,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温婉馨软的调子,唱的人心头一暖。她一回头看见小小的励希恒傻立在那里,不由得柔柔一笑,那笑容和盛氏、和乳娘的都不一样,直笑到了励希恒心里去,暖得那年春日一直封印在他心头。结果那天早课迟到,白长胡子的先生罚他抄了五遍书;盛氏听说他是因为在花园里听叶氏唱戏耽误了课,狠狠训斥了他因奇技淫巧而玩物丧志,训得他没再在花园里听过叶氏开嗓,训得他多少年对京戏不敢起一丝兴趣。
  励希恒九岁上,家里有了希恬与希恪,盛氏对他的管束也稍稍松了些。有一晚,叶氏求得励老爷和盛氏开恩,让励希恒到自己房里睡,便欢天喜地得了什么似的,励希恒却浑然不觉,只想着不知二姨娘晚上还唱不唱戏。用了晚膳,励希恒又要温习晚课,统共也没和叶氏说上几句话。温完书,回头看见叶氏怯生生又带点期盼地看着自己,便开口道:“三姨娘,有什么事?”励希恒被过给了正房,便只叫盛氏“娘”,其余皆呼“姨娘”。叶氏听见他叫自己三姨娘,愣了愣,旋又温声回:“行之啊,你的裤脚好像裂了个口,娘……三姨娘给你补补吧。”原来九岁的励希恒终究贪玩,白日偷偷爬上花园的假山来躲乳娘。花园的假山都是整块整块太湖石叠置起来的,是祖老太爷派人从无锡特特运回来,“皱、漏、透、瘦”,缘角锋利,这才把励希恒的裤脚划破了。小调皮鬼生怕自己的顽劣行迹被识破,急急搪塞道:“不用不用,娘会让人给我做新衣裳的!”叶氏呆在那里再没吱声。
  晚晌励希恒起夜时,看见外间灯火摇曳,揉着眼探头瞧了瞧,却是叶氏趁夜给他缝裤脚那道口子。叶氏听见响动抬头,慌忙将自己外披的袄褂给励希恒披上,问道:“娘将你吵醒了?”励希恒睡眼惺忪地摇摇头,道:“是去尿尿了。”又见叶氏寒夜补衣,想到以前先生说的“慈母手中线”,心下突然就有些感愧,含糊地叫了句:“娘也快睡吧。”叶氏听了,欣喜一笑道:“娘还不困,乖,快回去床上去,一会儿娘就来陪你。”励希恒也摇头:“我不冷。”又问:“那次,在父亲的小花园,早上的时候……娘唱的是什么啊?”叶氏听了针线,略想了想道:“似出京戏,西厢《送别》。”叶氏是岳岭人,说话带着岳岭特有的一股温和的腔调,是、似不分,励希恒听着却感到一种别样的窝心。昏黄灯光下,叶氏温婉的眼睫微微扇动,励希恒盯着她柔和的侧影,脑袋慢慢歪向一边睡去了。
  半年后,叶氏病故,励师钧把自己关在叶氏的屋里两天不出来。最后还是盛氏让励希恒从窗户里爬进去,叫出了满身烟酒气的父亲。励希恒只记得父亲红着眼睛忧伤地盯着自己,然后下令阖府戴孝。从此父亲除了四房妻妾没再新娶,从此那夜叶氏的侧影被励希恒深深埋在心底某处,直到一天叫俞梦笙无意里掀了开来。


☆、第四章 点翠生波

  平日,励希恒与俞梦笙总爱在东前街一带闲逛,累了就随意拣家街边摊子坐下,一来二去俞梦笙还发现了不少特色的店家。有天他二人又约好在街头老桂树底下见面,不料参军处给励希恒来了急电,又调他去嵩桥官邸开紧急特别会议,还来不及着人给俞梦笙带个口信,就急急出门了。俞梦笙一人在树下左等右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人影,便料到有事耽搁了,索性一个人闲晃了起来。他随意在一个小摊子前坐下来,叫了一碗桂花甜酿,正准备动筷,忽听清润的一声:“俞老板!”他回头,见是庆和班的座上常客,军政部海军署长常允德的幼弟,常允衡。
  常允衡是个昆迷,爱听戏又懂戏,为人温和大方,庆和班的人都很喜欢他。“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碰见俞老板了,真是常某之幸。诶,怎么不见励少帅?”俞梦笙讪讪一笑,并不答话。许是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妥,常允衡忙又道:“原来俞老板也是老饕啊,知道这安记的桂花甜酿是东城一绝。”俞梦笙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这家很出名的,只是随便坐坐。”常允衡一笑:“那看来俞老板和安记很有缘分了。今日常某做个小东,俞老板赏我个脸,尝尝安记出了名的桂花三碗吧。”说罢叫了那老板来吩咐了一番。俞梦笙见反正只是餐点心,便也没多客气推辞,就与常允衡攀谈了起来。常小公子本就随和又爱谈笑,聊得又是昆戏和吃食,倒是和俞梦笙交谈甚欢,末了还一定用自己的车将他送了回去。戏班的人见是常家的车送回的俞梦笙,倒还小小讶异了一番,不过达官贵人们捧角一事向来如此,却也没人说什么。青年 QQ 4195956 更新
  第二日一早,励希恒从嵩桥回来直奔庆和班,找到俞梦笙致歉。俞梦笙听罢点头:“我料到你是公事耽搁了,不要紧的。嗳,对了,昨天我又吃了家甜汤,味道很正,改天尝尝吧。”励希恒眉毛一挑:“你等不到我,也没回来?”俞梦笙随口道:“是啊,我自己逛了逛。刚好遇到常公子,安记铺子就是他推荐的……”励希恒截下他的话头:“常公子?常允衡?”俞梦笙抬眼看他:“是啊,怎么了?”励希恒说:“你没等到我,怎么不回来?”俞梦笙笑道:“反正回来不过呆坐或练戏,不若自己逛一会子了。恰好在安记铺子上遇到了常公子,他待人倒真是极客气的……”俞梦笙见励希恒脸色有些不对,停下问:“怎么了?”“没什么,”励希恒冷哼一声,“想到些琐碎公事,烦人得紧。”“那,要不你先回去吧,左右咱们今儿也没什么打紧的安排。”俞梦笙试探着劝说。励希恒看了他几眼,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速度太快,肩上披风回旋时带起了一小撮青石砖地上的杏花瓣,低低飘扬了一阵,又终是归了尘土。俞梦笙盯着他墨绿军装的背影,心里琢磨自己那句话不对又惹了这位少帅。
  几天后在颐园,俞梦笙刚唱罢一折《叱谢》,正在后台卸戏妆,颐园的二老板福德盛捧着个螺钿漆盒并一架酸枝木六角食盒,满面堆笑地凑到俞梦笙跟前:“俞老板今儿唱得真是好,台下老少爷们儿个个巴掌都拍红啦,还有好几位说是要给您送花篮呐!”俞梦笙照例谦和一笑:“那是各位老板和福老板抬举梦笙的。”福德盛忙接口:“岂敢岂敢!要说抬举,这常公子才是真抬举呐!”说着打开手中的漆盒,原是一套上好的点翠头面,放在暗红天鹅绒布上,十分典雅,引得周围人赞叹。“啧啧啧!常公子真是好手笔啊!不知这食盒里又是什么山珍海味?”说着又开了食盒,却见只是三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甜点,下层搁着个白铜扁手炉保温。大伙儿一时摸不着头脑,福德盛只道:“这个……想必常公子是另有深意的,哈哈,想必是刚演完《叱谢》么,担心俞老板的嗓子,特地送来润喉生津的罢!”俞梦笙却知这必是安记的桂花三碗了,也不多言,只与福德盛说:“代我向常公子道谢,就说盛情难却,改日俞某定登门酬谢。”
  次日,俞梦笙从常府回来,刚踏进自己房门,一个熟悉的背景便落入眼帘。励希恒身着常服,一席卵青哑面绸衫,剪裁极佳,修身合度,更衬得人是渊渟岳峙,通身气派,一望便知是出自鼓楼街盛之祥的老师傅之手。俞梦笙想起冬天傍晚在街上时,励希恒总让自己披上他的厚呢军大衣,却不像是披,倒像是把整个人围起来了。励希恒便笑他:“个子也不矮,怎么身量像个孩子一般呢?”俞梦笙每每羞恼红了脸要把大衣脱下,励希恒才作罢——他常年习武,身骨自是精壮于常人,就是穿着平常的袍褂西服和等高的人站在一起,别人的气势也总是矮上半分。
  励希恒正闲闲拨弄房里一瓶新折的重瓣桃花,回过头来见了俞梦笙,脸色淡淡,问道:“从常府吃了午饭回来的?”俞梦笙笑着点点头,励希恒不阴不阳说了句:“他待人倒真是极客气的。”俞梦笙不搭他的话茬,又道:“就估摸着你会来,路上经过燕子巷,带了些展记的核桃糕,你最爱吃的,还热乎着,快尝尝吧。”励希恒这才脸色稍霁,踱了步过来桌边,捻起一块糕点,状似随意道:“这两天戏园子里都在说你那套点翠头面,说是什么老工,又是什么前朝宫里造办处的师傅,传得什么似的。其实你那套水钻头面不是挺好,舞台上戴着又闪亮,做什么要一套点翠,暗漆漆的不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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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梦笙轻轻笑了笑,这人果如自己所说,是不懂戏的。头面材质不同,是因为角色不同需要,自己平日所扮的旦角,多是大家族深闺阁秀,倒还是点翠用得多,只是班里只有几套蓝绸代点翠的,不甚体面,自己倒常常遗憾。这边又见励希恒眼神又落在偏屋的戏服架子上,俞梦笙便笑问:“怎么?我的戏服也不入少帅的眼了?”励希恒手一挥:“倒也不是。只是我瞧着有些也该换换了。民国讲究改革、讲究出新,这些戏服多少年一个样,看得人有些腻。”俞梦笙听罢失笑:“这怎么行?你别小看了这些戏服上的规矩,可是老祖宗定下的,改不得!”励希恒偏头看他:“你这口气活像前清宫里的那些老顽固!动辄拿出祖宗家法吓唬人!结果怎么着,现下不是民国了?”俞梦笙摇摇头,想要争辩又辩不过这个戏盲,只好做罢。


☆、第五章 花影重叠

  不料过了些天,励大少爷倒真亲自送来一套戏服,得意洋洋地告诉俞梦笙,这戏服还有个名目:花影重叠。“这才是真真正正前朝宫里的物什!外层是‘赏烟霞’,最是轻软剔透,里层有‘风烟尽’、‘云中影’、‘雾花罗’、‘烟嶂景’,最里头暗红的一层是‘失楼台’,当年老太后拿来作里衫的呢!你看看这么好几层,衣服还这么轻巧。这上头的暗花可是我差人专门请了退下来的织造局‘总高手’绣了七天。那老儿,啧啧,也亏了他的手艺,我才忍了他一身的别扭脾气!你看,只要有光线,这好几层的花样都能透出来;你舞台上稍稍转个身,衣裳翻动起来,那真个叫‘花影重叠’!”
  俞梦笙看着戏服,又是赞叹不已又是哭笑不得:“这么精巧的工夫,却穿不出啊!”
  “怎么就穿不出?”励希恒眉头一皱:“常允衡那么一套蓝黑不着的头面还有人说好呢,这件戏服你穿上,保管满堂彩,戏都不要唱,先能把场子震住啰!”
  俞梦笙暗笑,原来这么多天还憋着一口气,自己后来可是都没怎么赴过常公子的宴,这人却好长的气性!“我问问师傅可行……”
  “不用问了,来时你师傅也见着了,连声称赞。我说了让你明儿上台穿的,他老人家二话没有!”
  什么二话没有,师傅怕是一肚子抗议,只对着“江州一霸”不敢说罢了。俞梦笙只好笑说:“好好好!我明日就穿着这戏服。可若是演砸了牌子,你要负责的!”
  励希恒倒是笑眯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胡闹:“不会砸!若是砸了,也不是衣服的错,必是你穿着新衣太高兴,忘了词了!”
  俞梦笙当真气结,只瞪着他。励希恒只好又补了句:“‘牡丹梦’何时演砸过戏?你放心,真要是我害了庆和班,励某人有能耐养你们一辈子!”话音甫落,励希恒倒没觉得什么,俞梦笙却不知为何微红了脸,低头细看衣衫。
  第二日,俞梦笙不管吹胡子瞪眼的师傅,自顾自换上“花影重叠”登台了。他这一身行头刚一亮相,四座观众便齐齐愣住。到底是励希恒带头鼓起掌来叫了好,底下人哪有敢不跟着拍巴掌的,场子总算热了起来。彼时正好是演一出《游园》,昆戏的规矩,舞台上道具并不多,不能真搭起座花园来。然而俞梦笙衣袂翻飞,在堂上吊着的大水晶灯灯光下,花色隐现,真真是“春色如许”,台下不少人看出戏服的关窍,连连猜测,啧啧称奇。
  果然这场戏后,出自励少手笔的这件“花影重叠”在江州城大大出了名,风头直盖过前些日子的京派点翠头面,传说纷纭,有说是前清宫里隆裕太后的私藏,有说是以前老督军去北平时庆王府老福晋送的礼,还有说是东陵慈禧墓里得的随葬。祁冬亭笑着告诉俞梦笙,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拿出《红楼梦》佐证,说是贾母口中的“霞影纱”、“软烟罗”呢!俞梦笙又好笑地转告了励希恒,励希恒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耸耸肩:“《红楼梦》?嗤,这些能算得了什么,外面人就是没见识!”
  其实俞梦笙不知道,因励希恒擅自动了励府内库的布料裁戏服,在家被盛氏敲打了半日。“行之,你也不小了,从前的你的那些事,为娘且不去怪你。只是如今你这阵仗也闹得太大了些,外面的话传得可有些难听。现下正是你仕途稳健的关键时候,可不能被有心人寻了错处去!委员长是极不喜那些腌臜荒唐事的,这你都知道,也从不用人提醒。但今儿个娘却要好好让你记着才是,以后行事注意些,万不可一时糊涂……”终究是碍于叶氏的出身,盛氏也不便多说什么,旁敲侧击,励希恒只得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以为意。
  恰好励希恪经过主院,励希恒平日和希恪这个二弟最是要好,立马递了个眼色给二弟,希恪便知趣地开了腔:“大娘又教训大哥了!唉,大哥你也别生气,平日大娘从不训我们几个弟弟,其实是没有对大哥你那么上心啊!大娘的教导,我们是盼都盼不来的!”盛氏这才露颜一笑:“偏是守之最油嘴滑舌!你要教导,大娘便教导你好了,听说前日里你为了个圣方济各女校的女学生开罪了督察处长的人?末了还要你三叔上门给你赔罪!你这皮猴太不让家里省心!”
  火力转移,励希恒疏了口气,只听希恪接道:“守之让大娘费心了,是守之的不对。不过事情却不是这个理,刘处长的人在女校里闹将起来,我实在看不过,教训了一顿,实在是伸张正义去的,不然三叔哪愿意为我去赔罪?”盛氏哼道:“你只知道他的人在女校闹起来不好看,你自己呢,又跑到教会女校做什么去了?”希恪听了,也不答话,嘻嘻笑着扮了个鬼脸,盛氏只无奈道:“还是希恬说得对,你们父子俱都是一个德行!”希恪听了忙又好言相劝,哄着盛氏去看花房新置的几盆苏派盆景,励希恒才好偷空出来来了庆和班。
  励希恒在俞梦笙屋里闲闲坐了半日,看他仔细收了戏服,又望着窗外出神,随口问道:“想什么呢?”俞梦笙回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没什么,今天月中,月色倒好。我看着想到两句戏文来了。”励希恒想了想道:“让我猜猜,莺莺小姐是否想的是西厢记里的‘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俞梦笙微惊:“正是呢,你怎么知道?”励希恒说:“看着月亮,是容易叫人想起来这些有的没的伤情话来。”俞梦笙笑道:“怎么是伤情话了?不过真要是有情人都成眷属,励少帅怕是要头疼,不知府里可还容得下那么多位‘有情人’小姐?”原先励希恒也是着名的多情将军,俞梦笙早就有所耳闻。励希恒似笑非笑盯着他:“这话听着味儿有些不对呢。若真是这样,我不知得后悔多少往事了!”俞梦笙紧着问:“哪些事叫你后悔了?哪些不后悔的?”问完自己心里还突突地跳,原是从没这么大胆过。励希恒却不答话了,只看着桌上的乙字灯,好像突然起了多大兴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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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励希恒也不过两房妻室。原配是盛氏本家的侄女,因两家早早定下了婚约,新娘十五岁便过了门。少年夫妻,多少有些温情,只可惜毓和身子生来病弱,不说管理家事,就是添丁也难以抱望。二十岁时,励希恒去溪山公干,与当地一个没落书香世家的庶出小姐一见钟情。小姐父亲一身的傲气,说什么也不同意小女儿嫁给土霸军阀。那小姐却烈性十足,竟自己上门退了表家的婚约,与励希恒私奔到了江州,甘心做了妾室。于七小姐惠如聪颖活泼,又精明能干,把毓和丢下的一摊家事理得井井有条不说,与励家上下的关系也极为融洽,很得长辈欢心。甚至有时盛氏有什么话不方便和励希恒直说的,倒都放心交待给了惠如代为办理。惠如是个好女子,但锋芒太露,自恃聪敏,日子久了,有时也会触到励希恒的逆鳞。
  那些日子里为了“花影重叠”戏服,外头闹翻了天,家里却也没多少人敢当着励希恒的面说什么。偏有一日励希恒出门前,惠如半冷不热地说了句:“大少爷又去看戏了?”其实励希恒本预备去西山军营一趟,听到她这声调,不由气笑道:“我去不得吗?”惠如偏过头:“哪里!不过想告诉爷一声,前日那件戏服真是出彩。不过光有戏服也不够,那么上好的料子,怎能不做两条汗巾子呢?”励希恒摸不着头脑:“什么汗巾子?都是哪个年代的东西了?”惠如轻声道:“爷不晓得吗?那料子里有块‘新柳岸’,还有块‘夕霞遮’,做两条红绿汗巾子送给俞老板,岂不更让人家高兴?”励希恒多少看过些古书,听出来惠如的讥讽,心头怒起,但也只冷冽出声:“你平日管家管得太累,脑袋糊涂了么,也跟着不知好歹的闲人乱嚼舌根!行事说话好好记着你的身份,不然家事太繁琐的话,我再找个人来帮帮你?”惠如一向看重她在励府的权位,又想起这大少爷平素最不喜被人掌控辖制,等闲人一句逆他意的话都听不得。她一听励希恒是真生气了,便自觉闭了口,委屈地目送他毫不留情地转过紫檀屏风,军靴上的马刺噔噔作响,疾风一般出了跨院。


☆、第六章 长亭送别

  民国三十八年的春天格外漫长,依依不去。励希恒却哪有心思赏三春之景,局势吃紧,政事繁杂,上面的意思可能是要撤离大陆了。这日晚晌,励希恒从清湾路官邸结束了一天的会议,避开阴云密布愁容惨淡的一干政府要员,径直往俞梦笙的小宅里去了。俞梦笙月前刚在齐家巷子置了一栋小宅,单门独院,清闲散淡,院中还有一株手植的枣树。励希恒有心给他移一株老金桂,俞梦笙却不要:“金桂香却是香,不过枣树能结果子,可以吃的啊!”励希恒大笑他是个馋鬼,又想着他“食为天”的秉性,也就不再勉强了。
  励希恒推开小院虚掩的门,恰好有风吹过,一树枣花簌簌而落,俞梦笙正坐在院内掸着衣上的落白。“俞老板好清闲,励某实在是羡慕!”俞梦笙抬眼看他:“你最近总是一天的会吧?我用枣花熬了点甜汤,你要尝尝解解乏吗?”励希恒点点头,随意在院中石凳坐下了。俞梦笙端来碗勺,仔细看了看励希恒的脸色。“看我干什么?我脸上结枣子了?”虽是开着玩笑,俞梦笙却明白他心里并不轻松:“最近,政局是不是很不稳?”励希恒略顿了顿,有气无力地说:“你都晓得了?是,一片旧山河啊,眼看就要守不住了,传言说是……是可能要撤退台湾。”俞梦笙讶然:“台湾?那么远?”他最远也只去过上海,是应邀去兰心戏院表演的,当时只觉得上海真是花花世界,却不知道台湾又是个什么样子。“那,那你会去台湾吗?”励希恒肃然:“如果党国有要求,希恒自然要当个合格的军人。”俞梦笙默然不语。
  半晌励希恒轻声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庆和班?”俞梦笙一惊,抬眼看他,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舍不得也没办法了,一个人还可以,我可带不去整个戏班子啊!”俞梦笙心下感动:“今日月色很好,我给你单唱出戏,解解闷吧。”说着回屋里取了件水红戏服出来。励希恒笑说:“那倒好,你的小灶,励某一定不能错过的!不知要唱什么?”俞梦笙想了想:“就选段桃花扇吧,可好?今年春日迟迟不去,桃花开得好呢。”励希恒连连摇头:“不好不好,山河震荡,国破家亡,不是好戏。”又见俞梦笙穿着水红戏服柔柔立着,心里一动,仿佛有几分眼熟,道:“其实我初见你,是你出师的戏,唱的是西厢记吧?那唱那出《送别》吧。”俞梦笙心下隐隐觉得不祥,但也没说什么,悠悠开了嗓:“碧云天,黄花地……”唱到一半,励希恒已沉沉睡去,俞梦笙停了下来,心知这几天他是太累了,遂褪下戏服给励希恒披上,又轻轻收拾了桌椅碗筷,转出后门叫了副官,嘱咐警卫员将励希恒送回家中。
  没多少日子,江州城的境况便急转直下,军方大量撤离,政府楼里空了一半。四月初,连俞梦笙那也感觉到党国的动作越发急躁明显。励希恒一日傍晚匆匆来到庆和班,对俞梦笙急急交待:“快收拾好东西,明天这个时候在东前街老桂树下等我,我的车会来接你。”说罢匆匆走了。次日俞梦笙回到家,收拾了所有积蓄和日常衣物,带上了“花影重叠”和那件水红色戏服,又坐下提笔给庆和班众人留了封信,便早早出门到了东前街等着。
  此时励家已是一团大乱,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不能都走,有几位老姨太太听见风声,去了盛氏那里哭诉。励希恒正趁乱吩咐副官赵梓安接了俞梦笙来,不料平日忠心耿耿的赵梓安并不答话,却突然敬了个军礼:“少帅,对不住,是梓安无能。”励希恒心头正乱,见他这样不由大惊:“你要干什么?”
  “该我来问问你要干什么!”身后一声惊雷般的怒喝响起,励希恒回头看,正是自己的父亲:“爹,您怎么不歇着,晚上就开船了……”
  “我还能歇着?有个不孝子不知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了,我还能歇着?”
  “爹……”
  “给我跪下!”
  “父帅!”
  赵梓安悄悄退了出去,书房里只留下父子二人。
  励希恒跪在漆亮的柚木地板上,软声恳求道:“父帅,行之真的有急事,父帅先消消气,有什么话晚上再……”
  “那就晚了!”励师钧断然喝道,“你有什么急事,嗯?当我不知道么,东前街你是别想再去了!”
  “父帅!”励希恒震荡之下抬头看向父亲,父亲满脸凝重:“你拿自己的前途、家族当儿戏吗?你要带个什么人去台湾、住进励家?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年多荒唐,今天还想做下什么错事来?”
  “父帅,儿子只是……只是带个挚友……”
  “挚友?真的是挚友吗?就算是,你让别人怎么看,让军中怎么看,让委员长怎么看?我告诉你,这件事已经有人透了些风给上头,说的什么好话你也想得到。这种事可小也可大,谁知道到了台湾是什么光景!我绝不能让人拿住话柄,毁了励家。你也不小了,好好想想,你是要‘挚友’,还是要家族前程!”
  励希恒低头不语,房门突然幽幽开了,毓和站在门外低声劝说:“父亲请别生气了,行之一时糊涂,已然明白过来了。”励希恒回头看她一眼,毓和突然就落下泪来:“行之,对不起,这个险我冒不起,我们励家冒不起啊!”
  励师钧又冷声道:“有什么对不起!你丈夫要带个兔儿爷回家,难道是你对不住他吗?”
  励希恒又气又急:“爹,你怎么能这么说!……娘,娘当年不也是,不也是戏班出身!”话音未落,励师钧已是一个耳光狠狠甩了过去,毓和一声惊呼,励希恒嘴角竟留下血丝来。青年 QQ 4195956 更新
  “还敢提你母亲,你道你母亲为什么舍得把你过给你大娘?难道是为了你今日的所为?”
  励希恒却轻笑:“爹当年为娶娘,在爷爷房前跪了三天?”
  励师钧愣住,半晌哑声道:“我都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忽又厉声说:“这如何能一样!你想做汉哀帝,我们励家却容不下一个董贤!”说罢又喊赵梓安进来:“你给我看好他,开船前不许和外界联络!”
  励希恒跪在昏暗的书房,听着雕花铜钟的指针滴答滴答走过,又看见惨白的月光透过花格木窗缝渗进屋来,洒在黑檀桌边那块猩红地毯上,瞬间错觉竟以为自己吐了一摊鲜血,但也不过是一瞬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赵梓安轻轻走进屋来:“少帅……要么,您去一趟吧,老督军那里我一个人担着。”励希恒愣了许久,慢慢摇了摇头:“不用了,没用的。”励希恒知道,那样的话,父亲绝不会放过俞梦笙;而俞梦笙等不来自己,大概就会和那天晚上一样,一个人离开,一个人逛东前街,一个人吃桂花甜酿,一个人活下去。
  “少帅,是不是好歹差人带个信儿……”
  励希恒还是摇头,恍惚念了句“桂花”什么。赵梓安听他仿佛念了句旧诗,觉得奇怪,又问了句“您说什么”,却没听励希恒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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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知与谁同

  东前街上,俞梦笙正等得心灰意冷,忽见一辆黑色奥斯汀Seven急急驶来,正是相熟的官邸牌照,心下稍定,又恍觉不安。汽车在自己面前停下,车门打开却是一个略微脸生的警卫员,向俞梦笙敬了个军礼,叫了声“俞老板”。俞梦笙一愣,心里已明白几分:“是行……是励少帅让长官来的吗?”警卫员摇了摇头,俞梦笙有些迷惑,却见警卫员递过一封信来道:“是赵副官让属下来给您送信,还说让您回家,不用等了。”“赵……赵副官没再说别的?少帅没说什么吗?”警卫员摇了摇头,又敬了礼,坐上车疾驰而去。
  俞梦笙捏着信不知怎么办才好,在树下站了好久,仿佛站过了半生岁月。等到东前街夜市渐渐散去,俞梦笙才缓过神来,仿似无意地慢慢走向街区。他走了半晌,恰又来到安记,待坐下,只听安记的老板笑着招呼他:“俞老板!今儿怎么一个人?您真好运,我就要收摊啦,这是最后一锅桂花甜酿,您请稍等唻!”俞梦笙梦话一样重复:“真是好运,好运。”一会儿,桂花甜酿端上来,果然是热乎乎一碗,烫得人心头一跳一跳地疼。俞梦笙握着破了沿儿的瓷勺,脑子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想到小时候清早练工夫,师傅带着一群孩子来到江边开嗓,十几二十个孩子的声音回荡在水边的芦苇丛中,自觉得飘得很远了,不料江上有巨轮鸣了船笛,低沉有力,瞬间就盖过他们的咿呀声,填满了氤氲的江面,于是一群孩子也不练嗓子了,争相跑去看船渡江入海;一会儿又想到自己与常允衡在安记闲谈,与励希恒在东前街走累了,在安记歇息,励希恒豪气冲天地叫了满满一桌不同的吃食,傲然道:“他常允衡做个小东,本少就做个大东。”想着想着,又想到自己那日也是在老桂树下久等不见励希恒,才闲逛到了安记,恰如今晚,不禁摇了摇头。
  次日晌午俞梦笙回到庆和班,被祁冬亭一把拽住:“听说昨个夜里励家走了个一干二净,你可知道吗?”俞梦笙心想哪里能走干净呢,还不是留下了一群老弱妇孺,口中只说不知。祁冬亭失望道:“少帅竟也没和你提过?”俞梦笙还是摇头,径自走开了,还听见后头祁冬亭嘀咕:“要变天了啊。”
  没过几天,江州城果然改旗易帜,一时间城头变幻大王旗,又是一番新天地了。这一年的夏天终于来了,冯师傅却在初夏时节急病倒了,一时间戏班子人心惶惶不定,一盘散沙。冯子春一气之下解散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庆和班,最后只剩下祁冬亭和俞梦笙两个人在病床前服侍。十二月时,冯子春缠绵病榻半年多终是去了,外头也传来消息,说是姓蒋的一行人逃到了台湾。师兄弟二人为老师傅送了终,祁冬亭收了包袱回了岭南老家,只余俞梦笙一人孤零零留在江州。
  隔了数月,俞梦笙才又一次推开自家小院的门,那枣树只余光秃秃的枝干,绝望地伸向天空,叶子早掉光了。俞梦笙找出那封赵梓安送来的、自己从没拆开的信,又找出了“花影重叠”和那夜的水红戏服,还有一台生辰时励希恒送来的哥伦比亚留声机,和几张励希恒张罗着让华代公司录的俞梦笙的唱片,一起锁进了个樟木箱子,埋在小院枣树下。俞梦笙盖上最后一层浮土,拄着铲子喘气,一瞬觉得好像把前半生都埋了进去。这之后,俞梦笙带上些行李,离开了江州,到江州南边乡下的小村庄梅园安顿下来了。


☆、第八章 天涯此时

  梅园是个靠山的偏僻小村子,统共也没有多少户人家。俞梦笙只说自己是从合川来的一个小工,建国后老板跑了,工厂倒闭,没了活路才来得梅园。梅园人心善纯良,信了他的话,也信了这个外地来的、叫叶贵生的清秀小伙儿。俞梦笙有个邻居牛婶,是个热心肠,常常给他送些瓜果蔬菜。牛婶一个人供养着瘫在床的婆婆,带着三个孩子,辛苦拉扯。原来她的公公和丈夫解放前正好进城,遇上了抓壮丁,一起被抓去了台湾。俞梦笙同情她,也常常帮她做些力气活,有时他想:不想去台湾的偏偏去了,若是自己也被抓了壮丁,说不定就能在台湾找到励希恒。这念头又把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心里还是那么想去台湾,本以为自己一直隐隐明白事之不可能,也从未怪过励希恒,却原来还悄悄藏着一丝奢念。
  六十年代,革命运动风风火火,连梅园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都受了影响。也有人怀疑俞梦笙的身份,贴过几张大字报,但俞梦笙瞒得太好,性子又温和易处,加上村中老人居多,谁也没精力翻出旧账,只赶他去看管梅树园和仓库,他也安之若素。恰好邻村有几户诗书人家,其中一户出过前清秀才,这一代当家的又是个酸腐书呆子,正是从头到脚的“黑五类”,成了革命小将们的靶子,便没人再管俞梦笙这个“小人物”了。
  彼时海峡那端,励家渐渐安顿下来。只是励家族中这一辈旁支出了个紧紧跟随马克思的革命斗士励希恂,在大陆正当红,回回出现在委员会议的议程上,连累励希恒也不受党内待见。幸而幼弟励希慎十分争气,锋芒渐露,极得领导信任,励家才得以不倒。至于励希恒,政见渐与总统不和,受到党内排挤,又不惯台湾湿闷的气候,慢慢地倒退隐了下来,只在阳山别墅安养。毓和的身子越发病弱,励希恒便着人安排她去了西欧疗养,家里就只靠着惠如打理。这两年惠如的性子却一改往日的泼辣跳脱,沉静下来,又给励希恒添了一对儿女,每日只在别墅后院,就着山溪种些菜果,养些鸡鹅,两人过得也安稳和谐。这天励希恒送走了来探望的希恬与希慎,踱步来到了后院。惠如正打理一株红椒,抬头见是他,随口问道:“静之和言之走了?”励希恒点点头:“言之下午还有会,忙得很。”惠如又道:“言之上回说,大陆现在,不太平静?”
  “嗯,只怕任之有麻烦。”
  惠如抬抬眼皮:“希恂么?他怎么了”
  励希恒直摇头:“以往内部会议上总提到他,现在渐渐听不到风声了。他的出身放在现在的大陆,恐怕……”
  惠如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我前两天看报纸,大陆现下是……以前那些文人宿儒,都不太好过,还有,还有以前的戏曲演员也……”
  话没说完,励希恒转身就走了,留下惠如一人不尴不尬地对着那株红椒咬牙后悔,思索该怎么把今天的事掀过去。


☆、第九章 辜负此生

  时光来复去,又过了三十八年,正是1987年。这一年,两岸开放了交流;这一年,省戏剧院找到了俞梦笙。
  “俞老师!”带着玳瑁框眼镜的戏剧学院院长握着俞梦笙的手,激动地直颤,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真没想到您隐居到了梅园!我们院里找了许多庆和班的老人,终于把您寻着了!”村里这才知道这个当年不声不响的小伙子竟是个大名人,如今省里来人要接名人回江州做老师呢!俞梦笙只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真像是一场隔世经年的梦一般,他却不敢相信了。
  “俞老师啊,”院长苦口婆心,“您千万别谦虚了。现在正是‘七五计划’的紧要时期,文化建设可不能落后!您难道不想为咱们国家的现代化添砖加瓦?不想到如今已成为市民文化活动中心的颐园工作,去为戏曲行业做出贡献?”
  俞梦笙听了心思一动,遂点头答应了。院长大喜过望,当即张罗着就要接俞梦笙回城。待次日回了江州,俞梦笙去了颐园,看到扩建了数倍的巍峨的文化宫大楼,早已不是当年的两层重檐木楼的模样,心里却一阵阵淡淡的失落。他想起了什么,又对院长说:“我还想去以前我住的齐家巷子看看,我留了些东西在旧居想拿回来,可以吗?”院长答应了,又问详细地址,俞梦笙报出了门牌号。院长想了想,突然笑道:“太巧了,如今那儿正是咱们省里的戏曲杂志《梨园声》的印刷厂子啊!”又大包大揽道:“您尽管去,我让小潘陪您!”说着叫来个年轻人,介绍道:“这是小潘,潘建设,我们剧院的同事,负责您这次的行程。”俞梦笙客气地喊:“潘同志,麻烦你了。”小潘赶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俞老师您叫我小潘就可以了。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就陪您到印刷厂去。”俞梦笙问:“现在可以吗?”小潘一愣,忙说可以,又安排了下通行事宜,就领着俞梦笙离开了颐园。
  一路上,俞梦笙瞧着崭新的江城,听着小潘的介绍,只觉得如此陌生。小潘是年轻人,说话又夸张,俞梦笙听着更觉得恍如隔世。到了旧居,门还未开,一股油墨味扑鼻而来。两人进了小院,小潘直接去找主任说明来因,俞梦笙就站在院里,抚摸着已经碗口粗的枣树,感慨涕零。今日正是夏至,那枣树满枝青翠,和当年离开时大不相同。一会儿,小潘带来了个瘦高老头儿,介绍说是印刷厂的邢主任,俞梦笙说:“我有些私人物什埋在这枣树下,现在能挖出来吗?”邢主任皱眉想了想,问:“都有些什么?”“也没什么,就是几件戏服,几张唱片,还有一封……家书。”邢主任点了点头道:“可以,我找人来帮你挖,我看着就行。”
  俞梦笙当年没把东西埋得多深,几个青年工人很快挖出了樟木箱子。事隔多年,俞梦笙也不记得钥匙放在了哪儿,大家只好用铲子敲坏黄铜锁头,打开了箱子。俞梦笙一眼就看见了那封信,伸手拿了起来。邢主任却对底下那件戏服起了兴趣,他到底比年轻人见识多:“哎呀呀,这件莫不是当年名满江州的‘花影重叠’?”俞梦笙点点头。邢主任一叠声赞叹,又是好奇又不敢乱碰,最后为难道:“俞老师,真是不好意思,东西毕竟是在印刷厂里挖出的。其他也还罢了,这件‘花影重叠’太特殊,我们恐怕得上报文化部门的。”俞梦笙默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又说:“那件水红的戏服我能自己留着吗?”邢主任这才望了眼另件灰旧的戏服,连连答应了。
  身后小潘怕俞梦笙不太高兴,赶紧没话找话:“要说咱们颐园啊,今年真是贵人多多啊!俞老师您不知道,在您之前几个月,还来了个台湾的将军呢!”
  俞梦笙脱口而问:“哪个将军?”
  小潘挠挠头:“我也是新来颐园工作的,还真不太清楚。好像说是姓什么李啊励的,解放前可是咱们‘江州一霸’呢!听说常来颐园听戏,所以这趟回来啊,专门去了咱们那儿,我听院长说,前呼后拥跟了十来号人,好大的排场呢!”
  俞梦笙暗笑,这么多年,他还是那样的张扬性子,十来号人算什么,想当年只要励少看戏,颐园必是留足四排上座还嫌不够呢。不过他回江州,也没着人寻自己吗?俞梦笙想着,终是打开了那封陈年旧信。拿出四折的信纸,边角都已泛黄,俞梦笙心里讶异信上的字并不像是出自励希恒的。他的字向来铁画银钩,棱角分明,这几个字却温文敦厚,浑不似他的霸气天成。俞梦笙细看下,信上只写了句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前朝旧诗:“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他默然半晌,又将信塞回信封,慢慢朝院外走去。
  望着已几乎认不出来的齐家巷子,俞梦笙想:或许以后有机会去台湾看看,不知道他那里会是什么样子。他记得自己最远去过的上海,好个浮华都市。那年也是夏至那天,在兰心后台卸妆时,身后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军绿身影。俞梦笙一惊之下,回头见竟是励希恒,捧着个小花篮,微微笑着。励希恒倒解释说自己只是突然有公干来上海,就抽空到兰心来给他捧场,并非特意前来。俞梦笙知道他说得是实话,却也不在意——对于励希恒来说,他大少爷这面子已然卖得很足了。俞梦笙心下欢喜,瞧着窗外的月亮都亮上几分。“你又呆看什么?”俞梦笙笑着答:“我看着窗外的四季桂开得却好。”励希恒又是那副满世界看不上的神情:“这算什么,你那新宅子院里还空着。你若喜欢桂花,我让人给你移一株老金桂来,那可是镇南桥曾氏老宅的镇宅之宝!”
  俞梦笙自顾自回忆着这些前尘往事,一点儿也没听见后头小潘仍在感慨“江州一霸”将军的莅临到访。其实小潘不知道,来的那位并不是“江州一霸”励希恒,而是他的幼弟励希慎。励希慎此次回江州,乃是遵着励希恒的遗愿,将长兄的桂花木骨灰盒带回合川的励家祖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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