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操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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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6751 | 回复20 | 2008-6-11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篇文章是在天涯看一篇小说时看到有人推荐搜索出来看的。
这和我以往看的一些其他的小说有些不同,风格有些不同。
一起看看吧。不知道你是否喜欢
原文首发:天涯论坛
作者:zyp30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丧失了萌发激情的能力,丧失了爱与被爱的选择功能,遥远的过去随记忆更新不断被覆盖。尽管从内心深处极不情愿那些带给我初次酸涩的过往被尘封为结满蛛丝的角落,那些刻骨铭心的自认为无法愈合的伤痛一天天结痂、脱落,变成难看的伤口,可心灵在日复一日的翻页中不会听从大脑的指挥,日益迟钝,日益生涩,我知道这叫做麻木或麻醉。
   人无法与时间抗衡。它就象武侠世界里修行臻善的高僧,任你拳风劲刀光闪,总能化攻于无形,它甚至不会劝你停下来莫做无谓的抵抗,而是目光深远、颔首微笑,等着你放弃、抛弃。
   我是一名监狱警察。
    虽然工作了近十年,但进入监狱大门的次数寥寥无几。单位是一座有近四十年历史的老监狱,除监区外,还有庸肿的机关后勤,我就在机关楼里。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和警察有什么关系,虽然也偶尔穿穿警服、戴戴警徽,但私下里认为,中国将监狱工作人员纳入警察系列实在是对这个行业素质的整体拉低。有太多来路不明、黑白莫辩的人因为一次可笑机会就转身变成了警察,他们会将神圣的警服挽袖、挽腿,公在公共场合叫嚣买醉,最不可思议是,还会身着警服、头顶草帽。
   我之所以能来到监狱,全“归功”于高校毕业生分配制度的初步探索。当所学非所用已经成为普遍趋势,双向选择日渐流行,我不得不放弃与他共赴一地的浪漫而壮烈的梦想,而转为依靠父母。我不能清楚地界定这算不算背叛,就象不能确定他是否爱过我一样。那时,爱于我是模糊、潜行的,是隐藏在嬉笑打闹背后未做的概括和总结。于是在以为后会有期的挥手之后,与一生最爱的人擦肩而过。
   直至很多年,无数的梦境把我一次次拉回到那段时光、那座城市、那个校园、那汪碧波荡漾的池水、那片郁郁荫荫的树林。然而,时光流转,覆水难收,炯异的人生经历岂会让我们再回到从前?留给我的也只有蓦然的守望和苍白的祝福了。在平平淡淡的每一天,尽管也有笑容,也会有激动吧,但都不会深及心怀。仿佛身处一座经历过战火的废城,杂草丛生,一地瓦砾,无力再承载更多,关注更多。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脱去冬装不久,监狱通知我去省城晋升警衔。集体生活于我仿佛已象上辈子那样遥远。是因为记忆对它的抗拒吧?三个月时间,不必思索上司神秘的笑容,无须考虑难以厘清的同事关系,更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思绪扬扬洒洒,正如这个季节漫天飞舞的杨花,不着边际,无拘无束。
   培训的日程被安排得够满,上午警体训练,下午听专家讲座,只有晚饭后有点空闲,这当然是针对一般人来说。某些特殊人物,估计大概只消一句招呼,这些形式主义的形式都可以PASS掉。正因为大伙来自各地来,毕竟人生地不熟,打牌喝酒便成了唯一的消遣,宾馆楼道里很晚还会响起隆隆的麻将声和醉酒声。
   同事们大多把培训当成交流联欢的机会,虽然来自一个系统,平常却鲜有往来。借这个机会,是同学的、老乡的、同部门的,总会有吃不完的饭、推不尽的盏,每当那些令日月无光、天地动容的大义之辞从打着酒嗝的各色嘴中飘出,我会很安静地想:苍白的情感不靠虚弱的誓言支撑,还靠什么?
   吃过晚饭,独自到操场散步。警衔管理部门为了保证培训的效果,特意挑选了远离都市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干部休养所,环境挺好。宾馆四周绿树环绕,空气清新,特别是现在,漫步在夕阳里,满眼是生机勃勃的新绿,如果仔细闻,还能嗅到柳芽的嫩香,我就这样闲闲散散、毫无目的东张西望,彳亍而行。
   今天是周三,按照安排,每星期一、三、五顶楼活动室开放,喜欢唱的、跳的,喜欢在新环境里释放压力,喜欢在人堆里出风头的,都应该在那儿尽显风采。即使现在站在操场,依然能听到从活动室传来的铿铿锵锵的音乐声。
   操场虽然很大,但能用来锻炼的器械不多,呆呆站了一会儿,想起白天小武警教的擒敌拳,听说要在培训结束后考核,就一动一动比划着。无奈,天生对肢体动作不甚敏感,只做到第四式,就再也想不起来,手脚犹犹豫豫撑在半空,应该很滑稽。
   “下面一动是‘拉肘别背’!”,身后传来鼻音味很重的男声。
   我一时疑虑,是在跟我说话吗?
   回头,一张极其平常、极其亲切的脸,微黑却很光洁,身穿作训服,应该是培训的外单位同事。
   见我发愣,他拧了一下粗重的眉毛,似乎很不解,然后摆成我刚才停顿的姿势,一边说:“看着啊!”,一边很利落地出拳、踢腿、转身、下蹲,嘴里还念念有词每一动的名称,转眼就完成整套恢复到准备的招式。
   动作刚猛而又飘逸,特别是收式的刹那,从我这边看过去,夕阳柔和的光罩在他身上,微微起伏的胸膛与轮廓鲜明的脸,共同勾勒出一幅英姿勃发的剪影。
   风吹过,夹克作训服紧贴着他的身体,另一侧飘荡起伏——让我想起飒爽英姿这个词。特别是“飒”字,仿佛风声,仿佛风穿过衣襟留下的声音。
   收回胳膊,他放松着甩了甩,左右活动脖子,微笑地看我,似乎在问:会了吗?
   我木然站立,不知怎么回应来自他逼人的热情与朝气。已经习惯了机关那种冷漠、冷淡、冷静空气的我,无法立即点燃交流的情绪。
   深吸口气,我犹豫地架起手,却不能重复在我看来复杂之极的拳法,说:“我不行。”
   他挠了挠头,“别急哈,学这个拳得知道每个动作在实战中是干什么的,防护还是进攻,比如……”他沉吟地用手比了比,四下张望,一幅很认真的样子,然后走近,“借你用一下。”
   我抬眼看他,有想法,没说话。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歧义太多,红了脸拍拍脑门,“不是,不是,嗯……来,抓我肩膀。”
   见我顾虑着没动,他索性上前硬拉起我的手搁在膀上,还用力拍了拍。掌心很暖,湿润,还有茧的粗糙感。
   我有些讶异,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种安全的、不被伤害的距离,那种距离让我觉得正常。
   待我前后左右站定,他猛地抓住手腕,另一只手撑在我的腋窝处,顺势转身,象抡锄头一样就把我背到了背上,整个过程迅捷无比,容不得我半点反抗。
   他比我高大约两厘米,背起我时,我的脚已离地。尽管知道他不会真给我来个背摔,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这时,从他衣领、后颈处传来不知是体味还是汗味还是别的什么,一直传到心里。
   恍惚间,他轻轻后仰,小心翼翼放我回地面,转身,心无芥蒂地问:“看明白了吧,实战就是这样,做成动作,叫拉—肘—别—背。”
   他一脸期待地看我。
   我觉得不能再不做任何反应,学着他的样子重复了几遍,不时用余光瞄他。
   他应该是用很大的力气才憋住笑,以至于嘴角有些抖。
   “应付考核没问题啦!明天再教你下面的。”说完回身坐到看台石阶上,将衣服半撩起来,露出白色的背心和结实的肩膀。肌肉不是那种夸张的突起,却显得匀称而富有张力。



(二)
   不知是对于那份被错过爱的过分追忆,还是看人多了清醒与理智。很多年我极少与同事发生工作之外的关系,总觉得周围尽是被利欲、烟酒,被光阴、琐事包裹或折磨的人。我知道很多人背后说我傲,其实是我贪恋无望之等的凄然,执迷于自我营造的情境不能自拔。那个过去爱过的人,在时光的沉淀中,渐渐幻化成一种形象,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形象,空灵而华美。
   而眼前的他,却与众不同,热情、开郎,面容、神态、举止让人觉得干净、亲切。
   手机铃声大作,竟是很多年前田震唱过的《千秋家国梦》,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人记得。
   他掏出眯眼瞅了一下,“靠”,然后歪过头,用脸颊和肩膀夹住。
   “喂,说话!”很盛气凌人的架势,“在哪儿?你管我在哪儿?跟人约会呢!”
   我惊得张嘴望他,他眨眨眼狡黠地冲我乐。
   “吃饭?庸—俗!唱歌?天—真!不去!”他大声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示意我抽。
   我朝他摆摆手,好个很俗很天真!
   忽然他口气一转,和颜悦色甚至有些谄媚:“你们去不去洗澡哇?没有?!怎么会呢?那洗脚也行嘛!我去才洗?----靠,滚蛋!”随着最后一个字迸出口,他拿着烟盒的手在空中一挥,象是要真的推倒谁似的,然后哈哈笑出了声,“你们可小心啊,走之前你老婆可让我严格监督呢!我有事去不了,你们玩,好,好。”说完,收线将手机揣回兜里。回头说:“跟他们开玩笑。这帮人,就知道瞎闹。”
   我一时没回过神,还在想他刚才说约会的事。尽管知道那只是一种顺口而出的惯语,没有任何意味,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晃晃悠悠。
   他点燃烟,很享受地深吸一口,烟雾被风顶回似乎有些呛,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原先规则的烟便呈现各种形态荡漾在空中。忽然发现一个人抽烟居然也可以这样的—雅适。
   见我若有所思,他说:“嘿,还想那动作呢!没事儿,有我教你,还有个不会?我可是我们单位擒敌拳总教头,那会儿,比你笨的人都能……”他猛地收住口,假装低头磕烟灰,眼角却不停地瞄我是否听出了其中的不对。
   我沉默了一会,说:“是啊,哪还有比我笨的。”
   他在对面又是摆手又是晃头,“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哎……”,一种似曾相识的局促、憨厚的神态。这一刻,我竟又有些恍惚,十多年前那个人屡屡被我逼得“走投无路”时,也会这样憨憨地笑,与眼前一样的笑。
   大概是着急,一口气没咽顺,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扭过身吭吭不止。
   没有任何考虑,我已伸手触及他后背,刹那间又猛地停了下来,应该替他拍吗?犹豫地又缩回。
   不知是刚才咳嗽憋气还是不好意思,平息后,他的脸有些泛红,“我不是说你那个……什么,是说…是说…嗯,这个拳其实很简单的,别担心不会。”
   “知道”,我冲他点点头。
  
   “我猜,你肯定不在监区工作,对不?” 一会儿,他就没了刚才的局促,谈兴甚高地问。
   “是,你呢?”
   “分监区,管改造的。特基层吧?”
   “指导员吧,官不小。”
   “嗬,讽刺人?”他声如洪钟地笑着。
   我从他瞬间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羞怯,这么个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的人在你面前展现这种笑容,没人能拒绝他的真诚。
   我记得那天他说了很多,他叫岳刚,在省北的一座小监狱,是生活中队的指导员,而我恰恰在省南,整天坐机关,如果不是警衔培训,我们大概会分别运行在永不交汇的轨道上吧。
   他很爱说话,而且是那种滔滔不绝、手舞足蹈的类型。听他讲话,仿佛能看到周星驰电影里若干符号从嘴里飘出的情形。尽管是一个系统,但他说的事情让我听得饶有兴趣,尤其是瓮声瓮气的嗓音。


(三)
   第二天,训练站队时,我错愕地发觉,原来岳刚就一直排在我前面。或许这么说不准确,也可以叫后面或者右边,因为队伍的方向总在变化。总之,我应该能经常看到他的后背。
   队前那个小武警教官又在重复每天的功课——和这个群体的惰性、懒散较真。看他无可奈何又“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很替他难过。其实,对于晋升培训中的体能训练,自上而下应该已经达成了一种不言说的默契。谁会相信三个月会发生质的变化?况且还有工作性质、年龄等等,都决定了这种过场的必然。只要班主任不来巡查,只要厅里没人过问,谁也不会介意训练时间长短和质量,可小武警怎么就不理解呢?
   这些年我学会了一种本领,面对不关心的人或事,比如开会,我能让面部保持一幅极其严肃、专心的神态,而内心却在想其它东西或什么都不想。现在就是。耳边响着小武警什么自我约束、纪律等词汇,暗地里却放松身体,无聊地数前面一排有几个人,乘以排数,估计整个队伍站了多少,会有几个人缺席开溜等等。
   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前排岳刚的身上,深蓝色作训服的衣领处有一圈淡淡的白印,应该是汗渍吧。背挺得很直,腿夹得很紧,双手贴着裤边,没有一点自由散漫的迹象,肩膀宽宽的,魁梧而严谨。
   “再训练十分钟。”这时,小武警带着极大开恩的语调宣布,引起队列里发出一阵轰闹声。
   一位平时说话嗲声嗲气的女孩(女人?)问:“少一点行不行泥?”
   我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判断不出这批参训人员的年龄,他们中大多数从警校毕业,大专,因为首次授衔比我低两个级别,现在同时晋升警督,应该大我三、四岁。
   但要命的是,女人不服老啊。这些天,无论吃饭、上课、训练,女同志们都拿出不顾一切抓住青春尾巴的勇气,以走自己的路为幌子,一叶障目般视周围种种目光统统为羡慕,感觉十分良好地争相装嫩,常常令我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比如这一位,就很难说她的真实年龄与心理年龄之间的差距,会不会引发人格分裂或者其它一些心理疾病。
   小武警似乎也逐渐习惯了这些足够当她阿姨的人的公然撒娇,手一挥,憋不住笑却仍严肃地说:“谁说了算?”
   “当然是您了,您是教官耶!”
   我低头苦笑,发现前面的岳刚仿佛也绷不住似的,晃了一下身体。我在遐想,一直在队列里十分严谨的他,表情该有多无奈。
   训练就在嘻嘻哈哈的气氛和“敌我”斗争妥协中悠悠地流过,知道他在身边,似乎这种无意义无趣味的东西也变得不那么难熬。
   休息了,岳刚并没有像大家那样迅速鸟兽四散,而是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跺跺脚,双手叉腰前后左右晃动几圈,这才将目光散落在一堆一堆的人群中,似乎在寻找自己熟悉的同事。
   我默默地看他走到一边,和四五个人聊着什么。单位这次培训共来了八个,都在监区工作。因为年龄或者其它原因,我与他们不熟,休息时,我总会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冥想,时间久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喜欢看一两个在某方面引起注意的人的表现,看他们昨天和今天行为举止上的矛盾、统一,我会预测在特定情形下,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而最终给他下一个评定,优秀、良好、差。
   此刻,我就将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或许是受到周围人话题的同时攻击,他连声赔笑,双手抱拳作揖,大声申辩。隔着很远,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觉得那瓮声瓮气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操场上的一切在我眼中宛如水墨画中轻轻淡淡的背景渐次隐去,只剩下他时而张目、时而开怀、时而挠头的影像突显出来。
   忽然,岳刚抬头不经意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很想立刻转移,只是来不及了,与我专注的目光相遇时,我仿佛看到那一眼中有点迟疑、不解,还有询问。
   只有那么一瞬,同事们嘈杂的声音便又将他拉了回去,如同暗夜里海面一闪而过的灯束,照亮孤寂的小船,之后则又是无边的黑幕。
   看来离重新集合还有很长时间,小武警估计也乐得悠闲,溜到哪个角落休息去了。其实,只要厅里政治部的人不过来巡查,谁也不会和舒坦过不去。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在周围一片喧嚣中,越发觉出自己的孤独。
   起身走出操场,我拐进花园中,绕过曲曲折折的小路,花园深处有一间亭子,样子倒还古朴,立柱上斑驳脱落的漆皮表明它年代久远。是啊,这里曾经繁华热闹,但也逃不过时间的过滤,不是一样要归于平静、归于寂寥?
   园子里的草坪刚被修剪过,空气中弥漫着返青的气息。站在亭子里,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立柱上人们留下的涂鸦,居然发现有一句是:XXX,我爱你。后面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我静静地看着这几个字发呆,幻想着当初刻下它的人,在心底涌动过怎样的波澜。只是,光阴流逝,如今,那些爱还在吗?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没有移开目光。只是也有人愿意到这里清静一下吧。那人似乎停下来,然后就了无声息。我继续看着那些字,沉浸在自己无边的想像中。
   “真有这么好玩的东西吗?”,不知过了多久,鼻音很重的声音,心里猛地一震,是岳刚!
   没等我回头,他已经走上前,双手搭在我肩上,歪着头仔细察看吸引我注意的这些涂抹。
   “没什么啊,我还以为上面有什么人的真迹,让你这么不错眼珠地看了足有三分钟!”他好奇地看着我。我们离得很近,近得让我感到这种距离很陌生。
   他说话时气息喷到脸上,很清新的味道。
   原来他盯了这么长时间,竟有一丝温暖在心头漫沿。
   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岳刚说:“刚才看见你一个人往这边走,怎么,挺闷的?”
   我没说话。
   他松开我,掏出烟点着,倚着柱子,似乎决心陪我在这里耗下去。
   “这个地方环境不错啊。”
   “哦”
   “和你们同事们不太惯?”
   “嗯”
   我知道一个人没话找话地跟你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知道岳刚对自己的举动很上心,却隐约担心一种靠近,一种在我看来模糊的东西滋长。
   “你们搞文字的人都不爱说话?”他故意把“搞”字说得很重,坏坏地笑。
   我未置可否。深沉?在心里重复这个词,深沉和空虚是一个意思吗?
   “其实,有啥事儿都该想开点,总一个人闷在心里,不好!真的。”他脸上已经没有了玩笑的意味,只是认真和关切。
   沉默也许是我的习惯。习惯,于一个人,当成为他面对无法逃避、无法克服的困难时选择的态度和方法,就与这个人渐渐融为一体,难以分离、难以割舍。
   岳刚目光中关切的意味更重了。那一刻,我像笼罩在温暖的夕阳下,尽管暮色垂垂,但温度是真实的。眼眶有种外溢的张力冲击,无法遏止。
   借一阵风吹过,我装作被迷了眼,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没什么,我就是和他们不太熟。”
   “不熟有啥关系,咱们不也才认识?”
   “你不一样。”我轻叹,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
   “啥?啥?”他拍着我的胳膊大声追问。
   我揉着胳膊,咝咝地吸着气,低头作痛苦状,心里竟升起和他恶作剧的快意。灰色的生活中有过太多收敛,我已经忘了怎么逗人开心。
   他把头伸过来看我的脸,短短的头发散发出男人略带汗腥的味道。
   “不会吧?我可没用劲。讹人是不?”
   看到我渐渐绷不住的表情,他笑着移开身子,站在一边指着我,摇头晃脑。
  
   集合哨尖利地响起,“快走”,他推搡着我往回跑。
   脚跟脚的噼啪声里,我在想:如果生活中的一切都毋须主动选择,有人推着、搡着,是不是一种幸福?
   我无法说清岳刚给我的感受,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吸引或排斥就是这样微妙、不可言说。在我脑海里,只有夕阳笼罩下英武的招式,队列里一丝不苟的神态,从胸腔里发出的笑声,还有丝丝入扣的味道,但这些象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触动着我以为早已麻木的心。


(五)
   与训练相比,我更愿意坐在宾馆的会议室里听讲座。那段时间,晴天很多,初春的阳光从几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和煦而又温暖。空气中的飞尘在光的映照下,翻飞起舞,我常常被这些奇异的构图所吸引,忘了身在何处。
   座位的安排与站队一样,岳刚还在我正前面。巧的是,因为会议室横向桌子排列的关系,我俩这一列恰临过道,这对我来讲,简直就象中了大奖般愉快。我实在不能忍受两边都有人那种被裹挟与封堵的感觉。
   厅里对讲座课题的选择应该费了不少心思,我比较喜欢听一些军事、政治、经济方面的讲座,而对本系统内部人士开设的罪犯教育改造专题,感到索然无味。别看岳刚在队列里纪律严谨,可听课就没那么老实。一会托下巴,一会儿歪身体,一会阔阔肩膀,一会儿敲敲后背,我会在记笔记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出来。有时,实在坐不住了,他就把我和他的杯子端走,借去隔壁水房打水的机会活动一下,看他回来把杯子放下时哎声叹气的样子,就知道这短暂的放松对他来讲多么珍贵。
   那天,从心理研究所请来了全省挺著名的心理学教授,就监狱警察常患的心理疾病问题进行讲解。听着听着,岳刚把手绕到背后,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我觉得你心理有病。
   够尖锐的啊,直接说“毛病”!
   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瞬间慌了一下,难道他能看出什么来?
   攥在手里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又递过一张:语言洁癖!还在旁边画了个光头小和尚,嘴里飘出一句话:我沉默,我喜欢。
   原来是这个意思!松口气的同时,我忍俊不禁,咬着笔头,想写句什么回他。
   他又探过手:别听专家讲,你这病得我治!一副很霸道的口气。
   看着手上三张纸条,看着前排他宽宽的肩,厚厚的背,看着后颈整齐的发际,看着那圈淡淡的汗渍,心中长久尘封的某种情愫象晨曦中喷薄而出的朝阳般,一点一点升腾。
   我情不自禁地将手心贴在他后背,他惊觉中抖了一下,回头,露出憨憨的笑。
   吃饭时,我习惯性地坐在角落里,听周围人讨论晚上的安排。时间一长,每个人吃饭的座位都有会基本固定。隔着几张桌子,向岳刚常坐的地方望去,他正勺子往嘴里送,还不停地发表着什么见解。
   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也许课堂上令我震动的三张纸条只是他培训生活中一个随意挥手,那天在亭子里关心的话也只是广泛交往的一个缩影,想到这些,眼睛竟有些发酸。
   身前的光亮忽然被一个人挡住。我对周围环境的这些变化基本不会顾及,低头继续吃。很久了,那人一直都没动。这才抬头。
   “我在看你需要多长时间才会注意有人。”岳刚端着盘子对我说。嘴还在咀嚼着,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
   我向周围望了望,餐厅里差不多空了,两三个服务员在收拾东西。
   他咚地一声很有力地坐在我身旁,瞅了一眼我的盘子问:“光吃白菜啊!怪不得跟和尚似的。”
   这些天训练、上课、走路,我们其实已经很熟。特别是对于我,熟悉得甚至可以说非常密切。我不太知道与人之间正常的关系该怎样衡量。
   “吃你的吧。”我回了他一句,自己都能听出其中的嗔怪。
   他很受用般地摇了摇肩,凑过来低声说:“怎么样,你的语言洁癖得让我治吧!”
   “你才有什么P呢?”
   “看看看,有效果吧!都会说粗话了。”他得意地用勺子敲敲我的盘子,顺手多我这里舀走了一匙菜。
   我瞬间被这个动作震得停顿了下来,拿着勺子的手轻微颤抖。他在一旁却象没事儿似的哼着什么曲子。
   有些往事总会在不经意中因了一个细节便从记忆深处滚滚而来,有时是因为似曾相识的场景,有时是熟悉的旋律,有时是路人的身影,有时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举手投足。那个过去跟我买一模一样饭盒以至于分不清哪个是谁的人,如今还会不会记起一人打豆腐一人买青菜,头碰头凑在一起狼吞虎咽的情景?还会不会记起彼此都装作厌恶的神情说口水进来了然后却吃得津津有味?
   “快点啊?服务员要赶人啦。”岳刚在一旁催促。
   我知道自己走神了,连忙扒拉两口和他一块出了餐厅。
   天气渐渐暖和些,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宾馆前的空地上闲聊。岳刚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很认真地问:“你知道附近哪儿有运动的地方啊,整天不出汗都快憋出病来了。”
   其实这些天我也有这种感觉,在家时,没别的爱好,就经常和人约了打乒乓球,挥汗如雨后身体的轻松可以让人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包括郁结心胸的惆怅。
   思想还没从刚才岳刚那一勺子跳出来,这时看到人们大声说着什么,闹着什么,忽然我觉得,和世上另一个人很亲很近,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也非常认真地问:“运动?室内还是室外?”
   “都行都行,只要出汗。”
   我指了一下正在一群人中间发嗲的女学员,“噢,那我看——你不是需要场地,而是需要个人。”
   他疑惑地扭头看,立刻作呕吐状,然后恶狠狠地想伸手拉住我。
   我早有防备,抬脚跳开,一脸无辜地辩驳:“那真的能出汗。”
   他已经笑得弯下了腰,“文人坏起来不可估量啊!”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厅里负责培训的班主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个子不太高,红光满面,双颊透出的润泽与其年龄不太相称,有人便给起了个“红二团”的绰号。传闻他因为在厅里不受重用,便把一腔怒气毫无保留地撒在培训学员身上。早点名、晚集合、突击查号、不准请假等等“恶行”不一而足。相较于大家的“怨怒”,我倒感觉不很明显。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从来没起过“偷懒冒油”的念头,另一方面也比较理解他的苦衷,毕竟作为一项涉及全系统单位的工作,领导们不希望给基层的同志留下极不严肃的印象。
   班主任姓李,在公共场合跟学员从来不苟言笑,只要张嘴必是批评,经常说的话是“还想不想要结业证!”话不中听却很管用,谁都不想在这么个事情上出意外,况且历史上也有过厅里死卡某个人不得不自费再培训的事情。那一阵,培训班上课纪律极好,厅里检查时副厅长皱巴巴的脸愈发泛起大浪,满意地评价说:同志们的表现,用一字说,是好;用两个字说,是很好;用三个字说,是非常好!惊得我差点跌一跟头。这水平!
   那天,听完讲座时间还早,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会议室。岳刚走时问我去不去“斗地主”。这些天听他开口闭口的对“斗地主”兴趣正浓。还没来得及容我说话,他们单位的同事就不耐烦地往外推他,嚷嚷着时间就是金钱,他只得在人堆里扭过头,说:“过来看啊。”
   想着回宿舍也没什么事,又不可能真去岳刚屋子里观战,就干脆坐在座位上翻新买的中篇小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问:会打字吗?
   抬头,周围空荡荡的,只有“红二团”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讲台的电脑前,抬脸询问我。
   “哦。”我想也没想就起身上前,在办公室整天和文字材料打交道,打个字应该算基本功。
   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两行字:关于第62期警衔晋升培训第一阶段工作的情况汇报。
   他拿着两页纸,没什么表情地问:“能不能快点把它打完?”
   我点头,将拼音输入法转为自己熟悉的五笔,接过纸放在身前。噼里啪拉的敲击声中,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经常搞八股文般的总结报告,对用词、结构之类很明白,碰到看不清的字,我都没去询问,依自己的理解就继续打下去。觉得有些话重复、罗嗦,或者不太适合汇报口气,习惯性地头也不抬问改成这样这样好吗?
   半天,身后没有动静。
   才觉出话有些唐突。只是让我帮着打字,怎么就替人家改开稿子来了?扭过身问:“要不,还是用原来的,一个意思。”
   印象中他一直冰冷的脸竟破天荒地有些笑意,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原来红润的脸色很好看,显出健康和活力,甚至还有些可爱。
   “不不,就用你说的,你改得更好。”他略带表扬的口吻。
   一会儿,不到两千字的报告就打完了,我又习惯性地拖动鼠标认真检查一遍,纠正了几个错别字,然后按照公文格式调整了页面设置和段落、字体,顺手按下了打印机。
   打印机嗡嗡地工作着,我说好了,起身想走。
   班主任微微的笑意变成难得的笑容,捏着两张打印纸上下看了一遍,突然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XX监狱。”
   他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小伙子不错。”
   我早已听惯类似的话。单位里的领导从不吝啬这样表扬人,但我也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如果因此而产生什么惊天幻想,就太可笑了。
   我没说话,等着他让我走。
   他一边收拾着电脑旁边的杂物,一边说:“以后就找你帮我干这些事了啊!你看,文章被你一改,通顺多了。给我留个手机号。”
   我暗自叫苦,干得烦烦的工作还得在这儿继续。不过,这些年我也学会了对于不能推脱和逃避的工作,口头和心理上都愉快地接受的调节办法,套用一句流气的比喻:如果不能避免被**,请学会哼哼。
   离开会议室,我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他正拿着两页纸静静地朝我的方向张望。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隔在我们中间,会议室显得空旷深远,光线不太好,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七)

   在遇到岳刚前,我以为人心是石头,一旦沉入水底,就很难再被波澜卷起,从此归于沉寂。可现在我才明白,人心不过是冰面上的玻璃球,任何一点力量都能牵着它去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可能是帮助李主任做了那件事后,无论在会议室或者宿舍楼道,每次见到,他总会朝我点点头、笑一下,甚至在听讲座时,偶一抬头,就和高高地坐在讲台一旁的他的目光相遇。他没有任何表情地任我们的视线相撞,让我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只能闪躲着移开,听凭那道光束静静地照在身上。
   但更多时候,我的注意力并没有这些事情上。我会望着前排岳刚的后背发呆,会数他密密的短发中偶有闪现的白丝,会深深地辨别刚洗过的作训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时间久了,我无法抑制伸手抚摸他头发的冲动,想去体会硬硬的发茬在指尖流过的细细密密的触觉。
   虽然彼此留了电话,但我经常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犹豫,不知道拨通后,能说些什么。看得出他人缘极好,应该不会象我有无所事事的时候。
   星期天,培训班休息。一早起来,宿舍里另两个同事到附近的商场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去。我躺在床上想着岳刚会去做什么,就推说还是睡觉舒服,便听见他们叮叮当当地走了。
   天色不太好,阴阴郁郁的,没有吃饭的欲望。拿起手机找到岳刚的名字,将手指放在按键上,反复想着接通后第一句讲什么最为得体。
   突然铃声就响了,象在心中炸了个雷。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不小心按键了?
   “起床了没?”电话那头他独特的瓮瓮声。
   我下意识地迅速从床上跳起,一手拿机,一手将被子拎起,整出大致的形状。
   “起了,起了。”
   “有什么安排?出去吗?”
   “还......还没想。”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有些发颤。
   不想承认这是心有灵犀,但期盼着他能说出自已想让他说出的话。
   “要不,跟我去一趟外面吧。”他没有平时的那种“霸气”,似乎有些不确定。
   “你在哪儿呢?”我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
   “我也刚起床,过十分钟咱们在门口见。”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下楼,看见岳刚双手插兜站在院子的假山边,换了便服,一件浅绿色的夹克,显得很随意。也许是昨天刚洗过澡的原因,短短的头发闪着亮光,脸上也比平日更加红润,让我觉得,周围甚至整个世界都被他照亮了不少。
   他轻笑了一声:“真没什么事吧?”
   我点点头,不知他怎么会这样客气。
   “那走,路上再跟你说。”
   我对省城并不熟悉。虽然工作后来过几次,但仅限于宾馆和厅里这条线路。他说的坐几路几路然后再倒几路几路的话,根本没在意,反正跟着曾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年的人该不会错到哪里。
   因为是星期天,公交车很挤。我和岳刚一前一后被夹在人丛中不能动弹,更别说要说点什么。他一手抓着扶杆,一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怕我丢了似的。
   手心很暖。看着车窗外飘过的楼宇、广告、人流,觉得身处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人在身边站着,一路开往不知目的的方向,这情景似乎在梦里出现过。
  转身看岳刚,他也冲我笑了一下,并用力捏捏我的肩膀,心顿时象被温暖的水流淹没,熨帖、坦然、安详。转车的时候,岳刚告诉我想去开发区看一个外甥,孩子刚从技校毕业,一个人在外孤孤单单的。
   到了公司门口,岳刚叫我在一边等着,自己掏出手机联系。远远地看见他反复打了好几次,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不好。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一个身材单薄的小男孩才从门口跑出来,岳刚朝他摆摆手,两人一起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这是赵叔叔。”岳刚指着我说。
   小男孩怯怯地叫了声叔叔,看上去刚满十七八的样子。
   他对岳刚解释公司里管得太严,休息也不让随便出门,好说歹说组长才准了一个小时的假。岳刚听着不住地皱着眉头。
   我连忙说:“赶紧吃点饭吧,有什么话饭桌上再唠。”
   坐定,岳刚只顾问东问西,我就自作主张地点了四个菜,想来孩子平常吃食堂也没啥油水,所以尽着肉多的方向。
   他们一直在说家里的事,不时抬眼看岳刚的表情,是忧伤、牵挂还是别的,总之和他在夕阳里,在操场上的决然不同。
   “姥姥还好吧?”孩子一边吃一边问。
   “唔,还是那样。”岳刚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我,“还得你妈扶着才能起床。”
   我夹菜的筷子猛地一松,鱼掉在盘子里。扶着起床?意思是...瘫痪!
   接下来他们再说什么我都记不太清,脑子里一直切换着岳刚爽朗的笑和瘫痪在床老人的情景。
   起身时,岳刚拿出几百块钱塞到孩子口袋里,拍着肩膀缓缓而有力地说:“冬儿,多注意身体,家里没什么背景,全靠自己努力了。”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我眼眶一热。忙转身到柜台前结帐。
  
   往站牌方向走的路上,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岳刚自顾自抽烟,全然没注意到我不时询问的眼神。车也一直没来。许久,他长长吐了口气,“要不,咱们走走吧。”
   街上行人很多,嘈嘈杂杂。我们俩就这样沉默着,走着,时不时被迎面的路人挤散,然后又并到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安慰他,刚才听到的事对我来讲,很遥远很陌生,只在小说、电视里情节的起承转合中发生过。
    犹豫地拍拍他的胳膊,岳刚象才发觉身边有个我似的转头憨憨地笑:“哦,对不起,我走神了。”
     他一句一句地说起他的事情。他有一个姐姐,早早嫁了人。上警校时,父亲因病过世了,母亲和姐姐倾尽全力供他上学,对于北部的农村,“全力”意味着所有物质、精神包括身体的付出。许是透支太多,前两年,母亲在劳动时摔了一跤,从此再没站起来。工作后,岳刚独自承担起外甥冬儿的上学费用,直至他毕业到省城这家公司工作。分监区的事务太繁忙,作为独子的他竟没有更多的时间回家照顾母亲,而且,监狱警察的待遇也不足以让他以更多的物质回报家人。
     他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不象在诉说某种不幸的遭遇。很多次,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都回身抿着嘴点点头,然后轻轻拿起我的手,抓在他手中,一种信任、坦诚、亲近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滋生、流动,把彼此紧紧连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我不知被岳刚拉着衣襟拐了多少路口,走了多长的路。天色慢慢黑下来,城市的街灯渐次点亮,我们就这样说着、走着,忘了身边红尘万丈。
    那一刻,我竟希望我们能顺着灯火走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在那里,我能穷尽所有地给予岳刚更多的无忧和快乐,穷尽所有地——爱他,爱这个有忧伤、有烦恼却坚强、开朗的男人。我自卑地想:与他相比,那些曾经令我无比怅然、封闭而自怜的东西又能算作什么?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被台湾一档综艺节目《超级星光大道》首期冠军林宥嘉唱红的《你是我的眼》中有这样几句词: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准确地在人群中牵住你的手,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惊喜地在背后给你个拥抱。对岳刚,当时我就有这种无奈而强烈的渴望。只是,歌中的“我”因为看不见而无法做到,现实中的我是因为世俗的眼睛张得太大而无从躲闪。   李主任又找过我两回,帮他弄所谓的情况汇报和经验总结。记得在总结培训取得的主要成绩时,我鬼使神差地加了几句:在积极做好体能训练和知识充电的基础上,第六十二期培训班从促进友谊、增进交流出发,开展了以“畅谈.分享.进步”为主题的系列活动,稳定了学员思想,丰富了培训生活,为确保培训工作圆满完成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写这段话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岳刚从街巷深处一路走来,说家事、聊故事、彼此分担的情景。而这些温暖心灵的东西却无法对任何人尽述,只能用干巴枯燥的语言留在纸上影影绰绰地暗享。
   李主任对这几句大为赞赏,用卷成筒状的纸在脑门上拍了拍:“怎么就没想到搞这么个活动,可惜了。”
   暗笑老头太迂,象这种无中生有的做法不是在写材料时常用吗?难道还担心有人查啊。
   我启发他:“这活动也不一定非得有个很正式的组织才行,学员之间自发的、日常生活的、数量不定的都算嘛。”
   老李象是狠了狠心,“好,加上这段,嗯,”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下,有严肃有活泼,有理性有感性,材料妙趣横生。小赵,有你的。”
   他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
   我继续往电脑里敲字,老李则搬了凳子坐在旁边看。一会儿,他象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离开。又过了一阵儿,余光中出现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天啊!凶神恶煞的李主任竟给我端茶!
   我赶紧站起来用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老李按了按我的肩膀,一脸慈爱的神情,“喝吧喝吧。”
   他全然没有上课前强调纪律时的威严,就象一个平平常常的老人,目光里尽是宽容、慈祥、欣赏,或许还有喜爱。这目光象阳光,不,象晚照的夕阳,温和而不燥热,光华而不耀眼。
   好象谁说过人的眼神是有力量的,它不属于抽象、意念范畴,而是真实存在于牛顿所概括的物质世界中。此刻,我就能感受到。即使老李一直坐在身后没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束目光牢牢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要看透我的前世今生。
   除了紧张,就是拘束。实在憋不住了,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索性转头与他对视,老李惊觉地收回视线,装作看手上的材料,却将包含着探究、疑问、好奇的神色留在了我心里。
   终于打完了。准备走时,忽然瞟见办公室另一张桌子上摆的一副乒乓球拍,猛地想起岳刚说过关于运动的事。可刚刚帮老李一点忙,就提要求,会不会有交换的不良意味。
   老李见我站在门口没动,问:“有事?有事就说。”|
   “李主任,能不能借我这副球拍啊?”我指了指桌上。
   他很痛快地答应:“行啊!以前小宋留下的,我也不太会玩,拿走吧。”
   捏着球拍,低头想:老李啊,光有这管什么用,还得有地儿啊。非得让我一句一句求?
   老李疑惑地盯着我,愣没看出我犹豫的潜台词。
   算了,人老了脑子不够使。横横心,“李主任,总不能对着墙打吧。”
   “哦,”老李恍然大悟般,用指头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小子,早说啊。”
   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拿出一串钥匙,扔给我:“旁边那个房间,有张球台。玩儿可以,不能影响上课和训练,不然,怎么拿来的怎么交回来。”
   我哎了一声,兴冲冲地攥着钥匙和球拍跑出来。
   掏出手机立刻给岳刚打电话。关机?这才想起看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情不自禁地自己笑出声来。


(九)

   岳刚比我想象得还要急切,吃过晚饭,就硬拖着我上楼。
   象在单位一样,带上水杯,毛巾,我知道玩的过程中需要。
   乒乓室应该很久没人来过,就冲李主任平常的脸色,估计也没什么人愿意和他开口。简单打扫了一下,他就嚷嚷着开球。
   两三个回合后,看出岳刚只是爱好者,爱好运动而已。更多时候,我只能把球挑高,等他挥起板猛扣。当然扣上扣不上还得另说。
   房间里只听到他吼吼的叫声。
   一会儿,岳刚热得满头大汗。
   “先脱了衣服,哎,你不热吗?”
   “你先脱吧,我一会儿。”我捏着球,看他解开扣子。
   岳刚甩掉外衣的同时,扭过脸坏坏地笑:“什么我先脱你后脱,怎么听着象......”
   我呸了一口,将球用力砸在他怀里。
  
   只穿着背心的他,站在对面,甩了甩胳膊。或许是背心太白,或许是腋下毛发太盛,或许是逼人的汗味,我竟有些眩晕。
   休息时,岳刚在我身前,擦着汗,喝着水。汗珠从他的颈窝处顺着鼓鼓的胸肌流下,浸湿了白色的背心,背心紧贴身体,隐隐约约能看到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腹部的体毛。
   我静静地坐着,细致地品尝空气中弥漫着他自然而雄性的气息。岳刚不时拿毛巾擦擦头上的汗,说:“你可想得真周到。”
   “来,帮我擦擦后背,身体怎么这么虚?”
   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毛巾,转身掀起了背心。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身体产生了反应,是面对一个活力四射、健硕坚硬、汗水淋漓的男人身体产生的自然反应。尽管这种感觉很多年不曾有,可一旦来的时候,它便从身体的每个角落,甚至是血液里漫卷而出,冲击着我不知还能抵挡多久的心理防线。
   我一点一点给他擦着。宽宽的后背犹如一座山树在我面前,肌肤色泽油亮,就象传说中古罗马战士所焕发的神秘的光,上面毛孔清晰可见,未擦的地方,汗水在灯光下闪着亮,刺得我眯上了眼。
   许久,我才从恍惚中醒来,仿佛做了一场梦。
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鄙视。特别是看到岳刚转身心无旁骛的笑,特别是他接过毛巾给我胡噜去额头上不知是运动还是冲动渗出的汗水时,刚刚涌起的欲望竟如潮水般退得无影无踪。
  
    苏醒,有时是生命的继续,有时是折磨的开始。
   每一天,岳刚还是那样时有时无地晃动在我的视野中,而内心却不再空白,被他整日整夜恒久地占据着。无法倾诉,无法舒怀,无法表达,跌宕的冲突令我几成病态。
   大大咧咧的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些,依旧在上课时听到哪位专家一句话,就断章取义地和我嘀咕个不停,直到老师将责问的目光移过来;依旧会在夕阳下的操场手把手身贴身教我打拳,将我反扣在身下,离得很近地问会不会还不会就真摔我个跟头;依旧会双手从前往后撸一把湿淋淋的头发,说不信赢不了我一局,汗珠甩出落在球台上,折射回的光在我眼里五彩斑澜。这时,我定定地看着岳刚,极力探寻他身上所拥有的、神秘的、吸引我的东西,追索眼神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只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太过清澈,令我在无力抗拒、无从表达又无法割舍中只得选择沉默,选择无言的守望。
  
  
   下午上完课,岳刚没有象平常那样第一个跳起来,而是缓缓地在前面整理笔记本,一动不动坐着,不说话也不回身。
   等人差不多快走光了,他才扶着桌子站起,面带迟疑地对我说:“晚上,你……”,顿了一下,“算了,一会儿再说吧。”然后,拎起书袋一步步往外走,心事重重。
   出什么事了?家里的?工作的?生病了?脑子里一串问号。
   回宿舍不久,岳刚打来电话:“晚上跟我再出去一趟,别吃饭了。”
   “到底什么事啊?”
   “嗯,一句两句说不清,我在大院外等你。”
   换衣服时,想着要不要跟李主任请假,再打电话问岳刚又觉得没用,他连什么事都不想说,估计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跑到李主任办公室,现编说单位同事来省城出差,晚上叫我和岳刚出去吃顿饭,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请个假。
   老李疑惑地问:“岳刚,也是XX监狱的?”
   “不是”,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是办公事同事的同学,多年没见了,让一块去。”
   心想,你再神通,总不能把单位同事的来历也问个底掉吧!
   老李反复看了我半天,才点头同意:“早点回来啊,咱这儿离市里远,注意安全。有车吗?”
   “应该有吧。”我答应着跑出去。
   岳刚果然没在院子里等,而是站大门百米开外的地方,倚着一辆桑塔纳车,象是不愿让人看到,见我出来,他朝我挥了挥手。
   “玩什么神秘啊,谁的……车?”手还没抡到他肩上,我才注意到司机位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笑吟吟地看着我俩。
   女孩长得一般,但打扮得格外出离。就算春风已过玉门关,在她身上你却绝对能体会到与春风争速的盎然。经过离子烫后异常笔直的长发垂在肩上,黑色的无袖衫包裹着身体,显得曲意玲珑。与还穿着衬衣、外衣鼓鼓囊囊的我们相比,她绝对是时尚的代言人。
   “上车、上车”,没等我反应,岳刚就推着我一起坐到后面。女孩很优雅地点火,车子无声无息地窜了出去。
   “这是我兄弟,大才子啊。”岳刚拍着我夸张地向女孩介绍,语气太过张扬,我听出其中不太自然的味道。
   女孩回头笑了一下,又专心开车。
   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了什么事。我也就没办法说话。而岳刚则显得比平时木讷很多,讲了几句,效果还不如不说,车里的空气一来二去就变得有些尴尬。
   看看岳刚,眼神中明确地追问。他却故意躲闪着,顾左右而言他。
   后悔,此刻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这算什么事啊,渐渐地心里竟莫名地升起一丝恼火。
   车很快进了市区,人流多了起来。岳刚没话找话地指着一栋栋建筑物,说些那时上学就经常来这里,变化真大呀之类无聊的话。
   我骨子里是个很倔的人,认准死理从不回头。现在就是这样,我根本不理会空气会凝成水还是结成冰,靠在另一头,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车在一间装修很好的饭店前停下,从门口迎宾服务生的举止看,应该有不低的档次。
   还没等我说话,岳刚就趁着女孩停车的机会,简短而又快速地和我交待来龙去脉。原来这女孩和岳刚同校,叫韩莉,比他小两级,至于他俩的关系,岳刚没有多说,不过从他支支吾吾的口气中,我猜应该有过不同寻常的交往。毕业之后,女孩嫁给了岳刚的同学,而这位同学现已经从商,或为大款。今天,两人请岳刚吃饭。
   怒气消了,却开始担心这场宴请的不同寻常。
   韩莉热情地招呼,沿着服务小姐的指引,三人走进一间包厢。 包厢里已经坐了一个人,大脸油光发亮,西装革履,艳红的领带捆在粗得有些夸张的脖子上,让人不由得担心他的呼吸状况。
   这应该就是那位大款,与韩莉站在一处,两人几近父女,而不象夫妻。
   “岳指导员,大驾光临,欢迎欢迎啊!”一开口,是那种省城方言没学好还带了浓厚的北部特点的声音。虽然说的是欢迎,语气里却夹杂着莫名的内容。
   大款叫许志强,从事建筑行业。当听说我也是监狱警察时,他眼中很快地流过一丝不屑。
   宽敞的包厢只坐了四个人,显得很空,彼此的距离很大。
   他们开始说起同学们的现状,每说一个,许志强就将香烟在烟灰缸上磕一下,咧咧嘴:“还干那事啊,有----限!”两个字隔得很开,不知是喘气不顺还是显示某种气度。
   我在一旁静静地吃着东西,听许志强大谈与哪个省长、厅长交情甚密,大家合作非常愉快。最近准备和几个监狱打交道,承包近千万的建设工程。侧眼看了看岳刚,他不住地点头称是,说还是许兄混得好,佩服佩服。语调平静,听不出真实的意思。
   韩莉倒还周到,不停地劝我多吃菜。
   忽然,许款不知抽了哪股筋,把身边的韩莉一把搂住,感觉不象在搂老婆,象搂歌厅里的小姐。
   “韩莉这些年可享福了,每天不是打牌就是美容,那滋润得,你看是不是年轻多了。”他象晒幸福般,用手拍着韩莉的脸,得意地看着岳刚。
   我仍低头吃饭,余光中韩莉有些挣扎,只是显得无力。
   岳刚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有短暂的抽搐,之后又恢复了笑,那笑在我看来有落寞有难过也有无奈。
   韩莉不自然地笑着挣扎坐直,给岳刚盘子里夹菜,嘴里说:“别听他胡说。”
   “不是吗?”,许志强双手后仰搭在宽大的坐椅上,“你现在吃的、穿的、住的,哪个同学能比得了?对不对,岳指导员?”
   只有傻子还看不出这哪里是同学聚会,分明是财富展示与炫耀。
   岳刚闭了闭眼,象自言自语:“是啊,韩莉跟你是对了。”
   看岳刚的神情,我很替他难过,那些枝枝蔓蔓的历史都不必追究,也许他答应吃饭,只想看看韩莉过得可好,毕竟,那是他心中珍藏的初恋,可眼前的一切岂能让他安心?
   许志强的江湖气息在酒精的刺激下越发旺盛起来,岳刚的脸已有些微微泛红,想起他说过他体内缺一种什么酶,不解酒。
   “来,岳指,干杯,这些年酒量长了不少吧!”已经不知碰了多少,许款竟把酒杯换成口杯,满满的足有四两。
   “喝这么多干什么?”韩莉在一旁嘟嚷着,想把酒杯端走。
   “放下!”许款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很多,“不让岳指喝好了能让他走吗?”
   酒后真言,不让自己满意了能行吗?
   韩莉缩回手,无奈地看着岳刚,眼神里分明有难以掩饰的爱恋,还有对现实的无法掌握。是爱恋吧?我以为。
   酸涩犹如决堤的洪水在心中翻腾,我只是一个看客,无权参与剧情的演出。
   抬头看了看岳刚,此时,他的脸色已经从通红转为煞白,目光有些消沉,是为韩莉还是为自己?
   还没想清楚岳刚为什么叫我同来,只是为了缓解难以预料的尴尬么?那好,岳刚,无论你如何不能体会这些天我的挣扎,无论你如何不能体会在我面前上演顾盼流转对我的刺激,无论你如何不能让我拥有你的牵挂,我——也要为你的信任相照以肝胆!不能让这个得意忘形的大款心满意足。
   站起身,挨着岳刚,我把手扶在他肩上,朝许志强轻轻点了点头:“岳刚是我们培训班的总教头,明天还得带大家出操,不过这些在你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但对我们却说不过去。既然你这么盛情,我替他谢谢了。”
   举起杯子一仰脖,辛辣的酒从舌头、从喉咙一直漫过胃,仿佛一条火龙在身体里窜动。
   岳刚吃惊地看我,不明白一贯冷静的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许志强也有些惊讶,艰难地咽下他那杯,面部的肌肉有些变形。
   没有停下来,我反客为主又倒满递给他,“许总,我再替岳刚敬你们一杯,感谢你的招待,并祝你们幸福美满。”
   “韩莉,第三杯替岳刚单独敬你,世事无常,彼此珍重。”我不知道自己在说给谁听。
   泪水不在眼中在心里。我已不在乎杯中是水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只要能将心中长久积蓄的泪消解,不让它从眼眶中溢出,我宁愿将清醒与理智抛却。
   起身的时候,一直看到许志强哇地吐了一地,我才猛地栽倒在扶我的岳刚身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一)
   仿佛一夜间,操场边的那排垂柳就伸展出婀娜多姿的仪态,宣告着春的到来。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岳刚与我变得象老朋友般默契、信任。不是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但即使隔着人群,隔着很远距离,彼此相望的一眼,都能传达、体会出关切与询问,那种来自于另一个人心怀深处、不必费力捕捉、不必劳神思考的静语,灿若星辰,每每让我会无声的笑出来。
   又到了周末,培训班要组织大家去省里著名的一所商家大院参观游玩,在那里张艺谋曾拍摄过深获好评的《大红灯笼高高挂》。
   对于旅游我一直不太热衷,城市如此,风景区也一样。在我看来,更高的楼、更多的车、更密的人群只不过是数量上的叠加,而山水之趣也因为开发过度失去了本应有的灵气,成为呆板的象征,只象征着某种经济观念或消费层次。
   不过,岳刚晚上兴致很高地跟我说起当年看电影时,荧幕上弥漫的血一样红的构图和拼色给他印象太深,那深宅大院里肃杀的石狮、缭乱的雕刻,屋檐上麒麟腾空欲飞,大堂里木桌泛着冷光,一切一切似乎都隐含了几千年来中国传统大家族所拥有的独特的神秘。
   我问:“说来说去,是不是看着人家妻妾成群特羡慕?”
   岳刚低头闭着眼睛想了想,啧了一口,无限遗憾一字一顿地说:“好是好,就是可能比--较--累。”说完,眼珠一转,“对了,咱俩一块对付估计问题就不大了。”
   我鄙夷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他夸张地后退很远,笑道:“忘了,忘了,你们文人不搞这些东西,这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乱吧。”
   我知道凭我的身手抓不住他,只能站在原地咬牙:“你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好,你记住你说的话。”
   “记得,记得,到时候我肯定先让着你。”操场上响着他瓮瓮的笑声。
   但愿他记得吧,望着岳刚被夕阳映红的脸,我想,这火红的晚霞,这熟悉的操场,若干年后,他真的还能记得多少?
  
   一早起来,旅游车已等在院内,大家三五成群涌上车,兴高采烈地说笑着。
   李主任昨天临下课前就强调了注意的事项,一是不准单独行动,二是严格遵守规定时间,三是午饭自理。毕竟,四五十号人出去,作为组织者,他担了不少风险呢。
   和岳刚并排坐在靠后的位置,看到我带的大包,他吃惊地问:“太夸张了吧,不就是一天时间?”
   没吭声,从包里掏出两瓶水,递给他。知道他不太考虑这些问题,昨天我就准备了两份,可没料到居然空着双手就来了。想叹气的同时心里竟生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就要出发时,忽然李主任打来电话,说自己开车去,车空着没什么人,问我要不要坐。
   透出车窗,看见一辆白色的宝莱停在旅游车前,李主任正向我们这边张望,手里拿着电话。
   赶紧下车,他看见朝我摆摆手,顺手打开了后门。估计老李这举动惊动了不少同事。感觉大家都在看着我俩。
   心里犹豫着怎么跟他讲,可如果不为了和岳刚坐一起,我宁愿躲在宿舍里睡觉。
   快走近时,我深吸口气,“李主任,我还是坐大车吧。”
   老李有些不解,脸色也变了变,好像很失望。
   “他们......”,我胡乱指着车的方向,“他们还等我打牌呢,要不,让教官跟您一起坐?省得一路上您闷。”
   老李怔了怔,很快就换成了温和地笑,“没事,没事,你去吧。”
   再上车时,心里有些不舒服,得到这么个慈祥的老人关心,拒绝他真不应该。
   岳刚心无城府地坐在那儿喝水,见我回来,问:“‘红二团’找你有事?” 我顶了他一肘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大车启动了,越过宝莱时,看见老李还站在车前低头想着什么,为我打开的车门还没关上。
   车缓缓地穿过城市,进入高速公路不久,忽然,听见左侧一阵响亮的喇叭声,哦,是老李的宝莱要超车。旅游车的司机也回了几声,宝莱就瞬间从旁边绝尘而去,一会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车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似有似无的嗡嗡运转声。旅途就是这么容易让人疲倦,特别是奔行在高速公路上,没有变速,没有颠簸,甚至连拐弯都很少,于是神经在单调的频率中逐渐麻木,大家或正或歪地靠在座位上,休息打盹。
   岳刚几秒钟前还和我聊昨晚斗地主的战绩,一会儿便没了声息。转头,只见他双臂合拢把水瓶抱在怀里,头歪在玻璃窗那边一顿一点,已经睡着。虽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但如此近距离毫无顾忌地端详他,还是第一次。
   他光洁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亮,鼻翼随呼吸一起一伏,许是细小的灰尘沾到脸上,忽地他抬手抹了一把,从鼻腔里发出梦呓,眼也不睁地移动一下身子,换个姿势又睡去,透过玻璃的阳光可能有些刺眼,岳刚在梦中还微微皱皱眉头。
   熟睡的岳刚就像个大孩子,舒展着眉眼透出安详与平静,一如我此时的心情。不需担心下一秒,时光会把我们带向何处,不必为飞转的人心无从把握而烦恼,只要凝神专注,所有单纯的美好和简单的快乐都会一一涌入心田,驻足而不流逝。
   那一刻,说不出是欣赏是疼爱还是怜惜,我目不转睛,想将这也许再不会出现在我眼前的安然入睡的情形刻入脑海,一生珍藏。
   轻轻拿走他身上的水瓶,起身无声无息拉上窗帘,红色的光晕笼罩在他脸上,愈发显得安静。他梦到了什么?无忧的童年,甜蜜的往事?会有那些个霞光晚照的夕阳操场吗?
   真希望这一刻能化作舞动的精灵,飞进岳刚带着笑的梦境。如果可以,在那儿我只愿意站成所有梦幻场景中静默的树,为他在圈圈年轮里记下令人心驰神往的一点一滴。
  
   车颠簸一下,惊醒了所有人,原来下了高速。
   岳刚打着哈欠搓搓脸,眯眼瞅了一下窗外,问:“快到了吧。”
   蓦地,从无边幻想醒来,我轻轻叹了口气,想起那句俗话:幸福的时光走得总是太快。
  
   进大院前,李主任又把大家集合到一起,反复强调注意事项,四五十个人聚在一起,乌秧乌秧的很乍眼。
   在人群中我特别注意看了看李主任的表情,还好很正常。只是他没往我这边瞧,目光显得很散。
   大家分成两组,各由一位导游带着进入到这座据说很有名的大院。
   一路上,岳刚被我拖着,散漫地跟在队伍后面,悠闲地东张西望。好几次他探着脑袋往前凑,想听清导游关于大院和那部电影的介绍,都被我刺得又返回来,“别激动,再好也轮不上你!”
   他恨恨地指着我:“小人之心,小人之心。”
   外单位一个快谢顶的同事极有趣,无论导游介绍到哪位大院主人,甚至是旁系亲属,都会好奇地追问:“他有几个老婆?”那口气那神色,非常令人怀疑。
   一开始,导游还谦虚地解释史料上无记载,当他第五次追问时,导游只好不胜其烦、忍俊不禁地答:“这位先生似乎对中国传统婚姻制度有意见嘛!”引得大家轰堂大笑。
   我栽赃般地嘿嘿笑着看岳刚,恰巧他也正在看我,他的脸瞬间飞红,小声在我耳边争辩:“看我干什么,又不说我!”
  
   很快,我们就到了那间正院,那间在荧幕上被绚目的红色渲染得无比华丽的院落。非常凑巧,还赶上了观看著名的点灯节目表演。
   一位身着中式服装很飘逸很仙骨的老人,手执长长的铁杆,将一枚枚硕大的红灯笼从地上挑起,极准确地悬挂在每间房门距地面约4米的顶部。浑厚的声音在上空响起:“点灯罗——”。
   这座院处于整个大院的中央,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外界阳光,待十几盏红红的灯笼挂起,真就营造出暖暖的、喜庆的氛围。可不知为什么,我竟忽然觉出一阵冷来,甚而回身望了望那楼上到底有没有拖着戏腔的女子在舞动水袖。
   导游把重点放在了与电影有关的介绍上,很八卦地讲解哪个东西巩俐用过,哪个东西张导用过,并主张大家在灯笼下拍照留念。
   其实苏童的小说根本与这座大院无关,只是因为电影取景的关系,似乎它在这方面的名气就超过了商家院落本身的价值。直至央视播出了以大院为名的长篇连续剧后,才使得人们对它的认识重新得到回归,重新审视盛极一时的商业大亨成功的秘决。
   在这里,岳刚的好奇心得到极大满足,只见他相当认真地听着导游讲的每一句,还非常当真地在嘴里重复,恨不得有个笔记本记下才好。他还拉我特意去找那位老人,借人家的长杆在房前摆好挂灯的姿势,留下张笑得很灿烂的照片。


(十三)
   和许多大院一样,这里的祭祀祠堂也请来一些僧侣,为游人做点解签、祈福之类事情,当然,香火费也是赚得盆满钵溢。
   进祠堂有一块影壁,导游给每人发了一张叫福卡的纸片,说往影壁上粘贴是有说法的,贴上部祝父母安康,贴中部望爱情美满,贴下部愿子女孝顺。
   以往我对这些东西很不屑,世事变迁岂会尽随人愿,冗长的生命怎么可能寄托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可此时,心中被一个人牢牢地占据后,所有美好的意愿都会明确地指向一点。我虔诚地想,如果这面影壁真能保佑岳刚平安幸福,真能庇护我无法示人的情感不受伤害,那么我宁愿长跪于前,将所有福卡贴满,将所有我能付出的东西敬献给无所不能的神灵。
   岳刚掂起脚尖,把纸片贴在了最上面,用力按按,然后双手合什闭上眼睛。我想应该是在为母亲祝福吧。此刻的他,面色凝重,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很有意义的事。
   我承认,每当人们遇到无法预知、靠自己不能克服的困难时,往往会想到借助神灵的力量,现在我们都应该是吧。
   我一直没往上面贴。等大家快离开时,才悄悄找导游又要了一张,飞快地在上部和中部分别贴上,除了愿父母身体健康外,更希望咫尺天涯的爱人能感知我心,希望他能接受来自于我的这份难以言表却一样深沉的爱。
   岳刚等我赶上来,问贴给谁了。我说把导游手上的全贴了,满满一墙,你看会不会灵。他照我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笑道:“没个正形。”
  
   逛完占地几百亩的大院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大包里的东西基本被我们消灭完。递给岳刚最后一瓶水,他不好意思地干笑着:“回去我给你钱啊。”
   我没理他。
   重新集合看到李主任,才猛地想起刚才一直跟岳刚说笑打闹,没注意他跟着哪个组,在做些什么。
   更没料到的是,李主任径直走到队伍后面的我们身旁,低声对我说:“回去坐我的车吧,叫上岳刚。”
   我几乎被震得摔一个跟头,象心里的秘密被人看透,脸又热又烫。李主任似乎并没注意我的表情,转身高声招呼大家点名上车。
   拉着岳刚往宝莱车方向走,他还一脸疑惑地问:“咱不回么?真想尝尝红灯高挂夜晚的滋味?”
   没心思跟他胡闹,说了句李主任让坐他的车,就低头快步往前。岳刚追上来,边走边退朝我竖起大拇指,作了个“牛”的嘴形。
   我没笑,刚才还非常轻松的心情忽地沉重起来,一种一直在逃避不敢确定的念头不断变得清晰,我说不清对此自己是抗拒还是隐隐的担心。
  
   李主任的车很干净,飘荡着一股水果的香甜气息。随着车子启动,他打开CD碟,万芳的《猜心》象清泉般流淌出来。
  
   四方屋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被你关进来的落寞
   你在墙角独坐
   心情的起落我无法猜透
   握你的手却被你推落
   惊见你眼中翻飞的寂寞
   问你心想什么
   微扬的嘴角有强颜的笑
  
   这样的夜热闹的街
   问你想到了谁紧紧锁眉
   我的喜悲随你而飞
   擦了又湿的泪与谁相对
  
   岳刚有些拘束,而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有万芳干净忧怨的声音环绕在我们中间。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车子无声地向前行驶,象海面上穿行的舰艇,平稳而快速。
   车内除了音乐声,很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忐忑,我将头扭向窗户,任田野、绿树、电杆飞快地略过视野,眼花缭乱。余光中老李专心地开着车,很娴熟很悠然。
   沉默了一阵,老李将音量拧低,象是很随便地问:“你们都会开车吧?”
   岳刚看了我一眼,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答道:“拿本一年多了,不过没车。”
   感觉他拍拍我,这才惊觉地从零乱繁杂的思绪中跳出来。
   “哦,我——不会。”
   老李眼盯着前方,语调平静地说:“应该去学学,一项基本技能嘛。”
  
   又陷入沉默,只听见车胎在地面上滑过的咝咝声。
   岳刚大概很不适应这种气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低头想什么,掏出烟,犹豫一下又装回去。
   这时老李半扭过身,“后面有水,你们喝。”
   岳刚象终于找着点事儿,痛快地答应着伸手够回两瓶,递给我,我想也没想拧开盖就给了前排的老李,看见岳刚恍然般地吐了一下舌头。
   “岳刚,你们单位的人对我没什么好感吧?”忽然老李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没有”,岳刚忙咽下嘴里的水,大概着急,有几滴顺着嘴角留在外面,他一边用手擦,一边瞪大眼朝我看,征询我的意思。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盯着窗外。
   “嗯,大家都觉得你很——严谨,其实培训不就是要让每个人再接受一次锤炼,提高素质嘛。”岳刚还懂得如何应付,只不过已经把学员须知的内容用上了,估计再说下去就没会词。
   老李叹了口气,移动了一下长久保持的姿势,“我知道你们背后骂我呢,可没办法,总不能让厅领导说出什么来,那样的话,咱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啦。”
  
   车里的空气渐渐缓和些,至少我这么觉得。刚才很忐忑的心情也因此变得平静了,也许所有的疑问都是庸人自扰。
   老李借着换档的机会,扭过脸说:“小赵,回去记得写期简报,总结一下今天的活动。”
   我探过脑袋:“李主任,这也要总结啊?难道说咱们第62期培训班共同接受了一次影视八卦恶补,对于巩张恋的绯闻有了更多的理解?”
   岳刚轰地在一旁大笑。
   “要不,咱就说学员们通过实际考察,深刻认识到封建婚姻制度对于人性的迫害,更加坚定了对先进文化发展方向的追求信念?”我继续顺着嘴胡说。
   老李也微微笑出了声,“你小子,怎么好像变得越来越贫了?”
   岳刚在一旁插嘴:“他不是‘变’得贫啦,骨子里就这么反动!”
   我伸手给了他一拳,忽然又觉得不妥,忙坐稳安静下来。从司机位的镜子里看到老李微微咬了一下嘴唇。
  
   回到宾馆时,大车还没到,李主任等我俩下去,透过摇下的车窗说晚上要回家,明天再赶过来。然后就掉头离开了。
   看着车去的方向,岳刚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这车坐的,‘红二团’简直是折磨我。”
   我有些怅怅然地拉着他:“回吧。”
   走了一天其实挺累,简单洗洗上床想眯一会儿,没想到就睡了过去,直到宿舍其他两个人回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才把我惊醒。
   有些疲倦地去食堂,平常嘻嘻哈哈的岳刚看见我的样子,也没胡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吃饭。
   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放在桌上。
   “给你。”
   “什么呀?”我无精打采地问。
   “饭钱啊!不是跟你说回来给你嘛。”
   原本很空白的脑子猛地彻底清醒过来。一种纠结着失落、怅然、辛酸、苦涩甚至忧怨、责备的情绪慢慢涌上来,越聚越浓,五味杂陈地在体内撞击,却无法找到出口。
   将勺子平放在盘中,我知道我的手有些发抖,也许此刻只有死命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周围的世界仿佛全部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自己与自己的抗争。
   心就这样在对峙中哆嗦了许久,我才从狂乱中缓过来。转头定定地看着岳刚。
   岳刚丝毫没发觉我或许根本就不曾变化的表情,还不时冲我乐一下,又低头吃饭。
   看着他一张一驰的咀嚼,看着他忽而扇动的睫毛,看着他偶尔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胸中响起,刚才还在心田里狠狠咬啄的冲动,如同冬日觅食的麻雀般被扑棱棱地惊走,只剩下荒凉的、透着冷意的寂静。


(十五)
   除了无言退却,除了强颜微笑,除了极力遏制波澜后苍白的平静,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捏着那几张钱,轻轻的没有份量,却又重重得难以承受。
   “何必呢?”我努力挤出笑,想向他传达出哥们兄弟间的无所谓。
   岳刚大喇喇地把我伸过去的手推回:“哎嗯——亲兄弟,明算账嘛!”
   亲兄弟。亲-兄-弟!是啊,我们也许只是兄弟吧。
   黯然地,我轻轻却又坚定地把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侧过身,低头快步走出餐厅。
  
   对岳刚,我没有恼,没有怨,更没有恨。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所应该拥有的情绪--来路不明,去途艰辛。而且这种不能斩除无法抑制又无从发泄的东西,注定会伴随我一生,一如无果的花,败了又开,开了又败。
   岳刚从训练、上课时我低眉顺眼、无喜无怒的表情中大概看出了异样,不断追问“身体不舒服”、“家里有什么事”、“谁招惹你了”,甚至还用“受刺激了吧”之类的话逗我开心。面对他探到我面前的大脑袋,单纯而充满关切的眼神,还有一堆无用劝解后边叹气边用力的一搂,很多次,我真的想直白地告诉他: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喜欢你。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几个字断然说不出口。我害怕去试探,害怕被证明,害怕来自于他疑惑而鄙视的神色,害怕转身后绝决的离去。
  
   李主任叫我把写好的简报给他送过去。这两天,因为刻意躲避岳刚,我更有充足的时间去想这份材料如何完成,如何把一次完完全全的游玩与培训的宏大宗旨紧密联系起来。在写下“一次文化洗礼 一堂诚信教育”的标题后,我甚至自虐地想:是不是在那面影壁前,我贴福卡的动作太过随意,神灵才会如此处罚?
   老李依旧对我能深刻挖掘晋商在那个年代异军突起所拥有的诚信理念与当代构建****和谐社会战略任务之间存在的重大联系,并提出将其运用于罪犯教育改造实践的构思非常赞赏。他不住地点头,说要把它推荐到省厅办公室面向全系统刊发。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脸上或许写满了落寞。
   老李看了我半天,问道:“这两天怎么觉得你有心事啊?”
   人有时很怪,面对亲人不愿表现脆弱,而听到萍水相逢路人的一句简单问候,竟会感动得潸然泪下。刹时,我眼圈发红,泪水如注。
   连忙走到窗边,不想让他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院内,吃过饭同事们正在聊天打闹,开心、快乐,生机焕发。
   老李在身后没有支声,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说:“小赵,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顿了顿,“而且,如果你愿意,都可以和我讲。”
   背对着他,带着哽咽的瓮声,我说:“李主任,我知道。”
   临走时,老李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轻松地说:“培训班准备组织一些文体活动,开心点。培训嘛,就应该活动活动、联系联系、休息休息、米西米西。”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竟不相信这话是从一贯严肃的他嘴里说出来的。而后,我们俩对望着嘿嘿乐了。
   从短暂低落中走出的我,又象从前那样和岳刚聊聊天、逗逗嘴,打打球,一向粗枝大叶的他应该没有想更多。也许他觉得,象我这样“搞”文字的人,于平淡的生活中生出些闲愁、闹出些惆怅,表现些深沉不算离谱。关于那几十块钱的事,他又折腾过一回,我学着他的样子,“嗯,亲兄弟明算帐,等到最后再一起算吧。”
   为了备战比赛,下午的警体训练临时改为篮球训练。同事们热情很高,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不好身体碰撞的我一个人远远坐在看台上面,看骁勇的岳刚辗转腾挪,运球突破,一气呵成。我会在他攻入一个好球时,情不自禁地低声叫声好,抬手冲他做了个OK的姿势。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令我惊异的是,岳刚仿佛能听到,他会在回跑的途中,抬头向我笑笑,一如初识的灿烂。并伸出拇指,用力敲敲胸膛,特意气、特哥们的酷酷表情。
   那一刻,我仿佛远离了长久以来都无法摆脱的忧郁,有了一种轻松、释然的愉悦。我想,相比于我体会的生活,他所看到的应该更单纯、简洁。如此,何需让他再认识这个对他而言并不理解、并不美妙的异类世界。如果有这样一个兄弟陪我一起度过三个月时光,那种不同于过去我所知道的快乐,应该是能得到的最好的馈赠吧。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经过三天训练,星期五,培训班开班以来最热闹的集体活动在篮球场上演了。
   按照地域,队员被分成两组,大家戏称是CBA总决赛。不过这个C,指的是CLASS。我才发现,其实班里人才济济,有国家二级裁判,有字正腔圆的播音员,甚至女学员们还组织了一支拉拉队,尽管那身形不能与NBA赛场的辣妹同日而语。
   别看比赛水平不高,可裁判的执裁非常专业,我看不懂那忽而上指、忽而下指、忽而伸指的手势代表什么,可他与哨声同时做出的判断,却果断、坚定而不容置疑。还有就是解说评论的那位女警,事后听说一直在某监狱电视台工作,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她的普通话多标准,口齿多清晰,而是对于篮球知识的熟悉与现场即兴的精彩评说。
   坐在看台一角,我只专注那个印象中背心始终洗得很白、肩背如山般伟岸、无比生机的人。我沉醉于他不知疲倦的奔跑,兴奋沮丧同样鲜明的脸,沉醉于他瓮瓮的呐喊声和阳光下闪着光的肌肤,同样,在他弯下腰休息、跳起来要球的时候,心也随着起起落落。我迷失在操场上岳刚抖动的肌肉、挥洒的汗水,挥动的拳头,还有阳光的笑容中,不能自拨。
   岳刚娴熟的技艺和强健的体魄也征服了那位伶牙俐齿的女解说员,她毫不吝啬于将各种溢美之辞用在他身上。
   “五号队员从后场得球,连续晃过两名对方球员,犹如金庸笔下的‘凌波微步’,在南方队尚未看清的时候,球已入筐。”
   “让我们继续给五号加油,大家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他现在就在篮球场上给我们以现实的演绎。”
   “通过场外资料,我们知道五号是XX监狱的岳刚,岳指导员,在教育改造战线上,他是辛勤浇灌的园丁,在CBA球场上,他是生龙活虎的骁将,掌声送给这位全能战士。”
   “虽然没有泥巴裤腿,汗水依然湿透衣背。第62期培训班CBA决赛场上的10名队员为我们展示了竞技与友谊的完美结合。大家看,北方队的岳刚热情地扶起摔倒的对手,相逢一笑,成败转头空,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的同时,更诠释了动人的友谊之光。”
   耳边响着她抑扬顿挫的评论,心头升起夹杂着甜蜜与酸涩的一丝羡慕。于我,纵使有千万句更热烈、更倾慕的语言,也只能化作紧紧的注视、淡淡的询问、轻轻的拍打、静静的等候,或许,还有梦中迷途的追逐。如果我此刻也能拿起那支话筒,会不会象她这样大胆而张扬地说出:我爱你!
   正当我胡思乱想,从话筒中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同一时刻,我的眼睛记录了这么一幕:岳刚突破跳投,落地后没有象兔子般窜出投入防守,而是双手按着右脚踝,咚地坐在地上。那声惊呼、同事们的站立,还有眼中的景象同时发生,我知道,岳刚受伤了。
   岳刚被人扶着离场,一瘸一拐,还不时回头看场上的比赛状况。
   我没有立刻起身。所有替补、他单位的同事,还有李主任都围了上去,看样子在询问他的感觉。
   远远地,岳刚摆着手冲大家笑,嘴却呲着,象不停地吸气,另一只手扶在脚踝处反复揉搓。一会儿,李主任直起身子,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岳刚的两个同事就架着他往回走。
   李主任手里捏着手机向看台上张望,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找我。
   赶紧起身,他也看到了,垂着手站在场边等我下来。
   “你跟岳刚坐我的车拍个片子,方便点。”
   我点头,不知道他指什么方便。
   岳刚的脚踝肿得有拳头那么大,这倒比较让我放心。一般来说,软组织的挫伤往往会引发肿胀,而骨头出问题反而不会这样明显。
   岳刚在车上一边揉脚一边打电话追问比赛结果,因为是系统专用网络,省内通话费、漫游费全免,所以他不光让同事报比分,嘴里还嚷嚷着“现场‘直播’,现场‘直播’!”。老李在前面开着车也笑了。
   伸手摸摸他的脚踝,正在听“直播”的岳刚冲我笑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听那边操场传来的声音。
   受伤的地方因为肿胀温度很高,有些烫,皮肤被撑得发亮,我低下头轻轻为他揉搓着。指尖的冰凉与脚踝的温热碰到一起,融合着,纠结着,仿佛我和他一路走来枝枝蔓蔓的关照。
   岳刚放在我肩上的手动了动,轻微得只有我能感觉出来。抬眼,他已放下电话在看我,目光中除了平日的清澈外,好像多了一点什么,温情吧?
   就只那么一瞬,他又恢复回大咧咧的表情,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输啦输啦,哎!没我就是不行!”
   我知道,那是一种躲闪,一种回避尴尬的转移,心里竟晃悠悠地笑了一下,
   医生看了看说连拍片都不用,就是简单的扭伤,回去用红花油多搓搓,休息两天就好。


(十七)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醒来,懒懒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心事。
  
   昨晚吃过饭,扶岳刚回到宿舍,他们单位的同事、北方队的队员都围过来问长问短,一边还描述因为他的缺席而憾失胜果的过程。岳刚被围在中间,直楞楞地伸着脚,嘴里不停地哎声叹气,不时还对某个回合的进攻或防守战略大加评点。
   我站在一旁似乎成了局外人,他生动的表情忽而被床边的人头遮挡,忽而呈现在面前,让我想起曾经在无数次梦境中闪回的另外一张脸,也是这样虚虚实实、缥缥缈缈,一旦快要抓住,却又迷幻般地化成一股烟、一团雾,消失得踪影全无。
   没和岳刚打招呼我便回身出了宿舍,闷闷地走到楼门口。竟有一丝被遗弃的委屈。这种感觉无关任何人,只是习惯性地逃离喧闹后无所适从心无所依的惨淡。
  忽然发现李主任的车还停在院内,看看手机已经8点了。心里纳闷,周末这个时间还没回家?就靠在车前站了一会儿。
   果然,李主任从楼上下来,低着头,手里的车钥匙一闪一闪。
   我连忙叫了声,他很吃惊地抬头,看清是我,问:“怎么在这儿站着?”
   “没事啊,散散步。”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没看我一边开车门一边说:“我还没吃饭,你吃了吗?”
   没弄懂他的意思,想着是不是他要离开,就侧身后退几步,让开了车道。
   老李手扶车门,凝神向远处已经是黑漆漆的树林望去,似乎那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瞬间我有些慌乱。
   老李扭过头看着我,院子里很黑,除了他微微闪动的眼眸,什么也看不清,只听他低低地说:“要不,陪我去外面吃点饭吧?”语气中带着那种说不清是苍凉还是平淡的东西。
   记起这是第二次他为我打开车门了。
  
   车顺着这座城市著名的与某个节日相同的大街行驶,街面两边灯火通明,繁华与喧嚣将夜晚点缀得热气腾腾、活力十足,只不过,与阳光下的世界相比,显得光怪陆离而不真实。
   在一间广式餐厅门前,老李一边四下寻找车位,一边说:“反正你也吃过了,就简单点吧。”
   老李很熟悉地要了几样点心,问我喝什么茶,我摆手说随便。其实我也真不懂,我很少进这种雅致得让人缩手缩脚的地方。趁他和服务员低语交待,四下扫了一眼,基本都是中年人,在似有似无的音乐,似有似无的交谈中,一种似有似无的伤感、似有似无的情绪漫布整个餐厅。
   等所有食品上齐,老李开始忙着介绍广式点心的特点,招呼我尝尝这个,品品那个,每当我夹起一块放到嘴边,他总是一脸期待地看我,似乎那东西是他亲自下厨烹制的,直到我说好吃好吃才满意地移开目光。一顿饭下来,好象之前没吃饭的是我,而不是他。
   服务员收拾走吃剩的盘盘碟碟,桌上只留下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老李的目光在我和窗外的人流之间来回移动,他不停地把玩车钥匙,我则盯着氲氲的茶水。茶杯很怪,里面的水还烫嘴,杯壁却冰冰凉凉。
   我有些调侃地问:“李主任,看样子你经常来这儿吃啊?”
   “对啊,这地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有些自得其乐地说,“挺适合我的。”
   “挺适合那什么的吧?”我眨眨眼,向他面前伸了伸下巴,一副你知我知不须提示的表情。
   老李伸手拍拍我的脑门,“小孩子,脑子怪复杂,懂什么?”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不那么明亮的射灯的映照下,显得柔和、温润。沐浴在其中,我想起很小时,每当考试得了第一,晚上爸爸一边修理家中被我们兄弟破坏的板凳,一边看我做作业那同样温暖的目光。在那儿,我知道有人心中装着我,装着我走过的每段岁月。只不过,有一天,当他知道我内心真实的世界,那目光就再也不曾降临过。
   忽然,老李探出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手心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某种护肤用品吧。
   我竟没有动。沉溺于灯光、目光,还有时光共同营造的一种氛围中,不肯走出。现实白天与黑夜的交错如此无情,明天喜与悲的转换难以捉摸,我宁愿浑浑然于这样的情境中,多停留一秒是一秒吧。
   蓦地,两滴液体从眼中流出,沾湿了他手的一角。
   老李有些惊异地把手拿开,我也连忙转身,迅速地眨眨眼,不想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
   我记得那晚他送我回来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难为自己,啊?!”。
  
   手机铃声在耳边响起,依旧闭着眼,我在猜是谁的电话。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小赵,不是不会开车吗,有没有事?没有的话,今天我带你练车吧。”老李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没容我插话。
   怔了怔。什么?用他的宝莱给我练车?
   “怎么了,你有事啊?”见我没有接话,老李立刻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在电话那边沉默着。
   “哦,不是,我……还没起床呢。”似乎能看到他略带失望的表情,我咬了咬指头,拍了拍自己的脸,“您现在在哪儿呢?去哪儿练啊!”说完,觉得有一种叫做割裂的感觉从鼻腔里产生,有些痛楚,有些冲头。
   “我还在家,这样——你先慢慢起,不着急!看看食堂还有没有早饭,没有的话等会儿出去再吃!我二十分钟后接你,怕路上堵车。等着啊!”
   放下电话,我垂下眼呆呆发愣,又盯着手机看了一阵儿,半天没有动静,这才拉下毛巾去洗漱。
   下楼,准备到院子里边等。在楼梯拐角,只顾低头想事,差点撞到咚咚咚跑下来的两个人。无意撇了一眼,竟是岳刚宿舍里的同事。
   经常和岳刚在一起,和他们也打过招呼。我点头笑笑,侧身先让他们过去,听见他们说中午就在外边解决午饭之类的话。
   心里不知怎么就动了一下,受伤的岳刚一个人在宿舍吗?根本就没有再想什么,扭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
  
   岳刚宿舍的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只见他有些吃力地窝着身体,低头一下一下搓着受伤的脚踝,红花油瓶子滚落在一边。
   他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只是坐在靠近窗台的床上闭着眼,边搓嘴里还一二三四地数着。我没有说话,嘴角微扬,就想这样静静地看他一个人独处时象孩子般的表情与动作,这让我觉得离他很近,了解他很深。
   忽然,他抬起头,非常吃惊地看到站在门口默默微笑的我。那一刻,我居然不知怎么开口。
   “快来快来”,他招呼着,双手撑起身体,屁股用力往里面挪了挪,带着夸张地诉苦,“哎哟,这个脚呀,它疼倒是我不怕,昨晚又酸又困,折腾得我没睡好。”
   我弯下腰看,岳刚竟有些害羞地缩了缩脚。肿胀的地方因为用力太大,快被搓破了。
   拍拍他弯起的膝盖,“再不舒服也不能玩儿命搓啊,感染了叫你躺俩月。”
   “我不是想让它快点好嘛。”岳刚嘿嘿乐了,“再说,破了就不酸了,痛并快乐嘛。”
  
   我靠着他坐在床边,故意问:“其他人呢?”
   “哎——”,他拖长语调,“都出去逛了。真搞不懂,有什么好逛的。你怎么没去?”
   “噢,昨天比赛听那个解说员夸你,牙给酸倒了,今天准备去看看。”我一本正经的说,还用手捂住腮帮。
   岳刚猛地从后面搂住我脖子,“让我看看哪颗牙倒了?没倒的话,给你拨喽!”
   挣扎一下又生怕碰到伤脚,于是放松了顺着劲躺在他腿边。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暖地晒在脸上。轻轻闭上眼,模模糊糊看见岳刚俯下身,那熟悉的汗味又一次充溢鼻腔,我不由自主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不是抓,而是紧紧的抱,仿佛要抱住这些天飘忽不定的感觉。
   岳刚搂我的手短暂地顿了顿,然后轻轻拍拍我脑袋,开心地说:“起来吧,鉴定完毕,请兽医全拨。”说着,嘻嘻哈哈地推我坐直。
   忙站起拉拉衣服,红了脸问:“你吃过饭了吗?”
   岳刚的神色也稍有不自然,指指桌上的康师傅,“刚刚泡的,还没吃。”说着,就要起身下地。
   “别动吧。”我挡住他,“医生也说了,最好静养,软组织才恢复得快。今天你就一动别动,有什么事我跑腿。”
   把碗面递给他时,感觉岳刚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为什么,我又加了一句:“一动别动啊,就象什么龟。”
   岳刚“靠”了一声,稀里胡噜吃面。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啊,李主任!我都忘了他过来接我这回事。边往外走边想怎么办。
  
   “快下来啊。”老李愉快、亲切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让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再跟他胡扯。
   透过楼道的窗户,老李倚着车,把手机贴在耳边,脸上带着也许只有我见过的微笑。今天他换了一身运动风格的休闲服,浅浅的灰色,质地很轻很薄,衬着他一直没发福的身体,显得又朝气又飘逸。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此时,阳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到地面,拉出长长的一条线。在我看来,在这样一个初春的早晨,在这样清朗的光线中,偌大院子里的这条身影有些孤独、有些寂寥。仿佛我们这些人心灵深处注定孤独的宿命。
   在我潜意识里,已经开始认为老李真的是与我一样的人。从模模糊糊他隔着桌椅的眺望,到那缕充满问询、好奇的眼神,到后视镜里微咬的嘴唇,再到那只抚上我额头的手。我不能再自欺欺人地说老李的关怀象父辈的爱,是对一个年青人简单的赞赏。
   只是,我不愿因为干涸就饮鸩止渴,因为寒冷就扑向火焰。
   “李主任”,我低下头,不去看窗外他的身影,这样也许会让我有足够的勇气说下去,“今天我不能去了,因为......因为岳刚一个人在家,不方便。”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李哑着嗓子说:“那你就照顾他吧,以后再练。”
   再抬眼看,车已启动缓缓驶出大院。
   把手机放回口袋,象珍藏起一段美好的回忆;将门用力关上,象挡住最后一丝与外界相连的缝隙。
   屋内只有我和岳刚。


(十九)
   岳刚斜靠着枕头,正饶有兴趣地看体育台NBA转播,是火箭队的比赛。
   见我进来,他拿起杯子,拖着腔调说:“不是不让我动吗?来,给朕——倒水!”
   我微微笑了笑,走到饮水机前,兑好凉热,用嘴唇试了试。
   岳刚看球很投入,不光眼睛不闲,眉毛、肌肉、身体、姿势,没有一处不随着比赛的进程扭动、变化,看得我直想乐。
   他没转脸地接过杯子,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好死不死的,让这个孙正平解说,扫兴!”
   每当暂停进入到直播室,他就横加指责那个主持人“啥也不懂,啥也想凑一份子。真搞不懂央视!”
   “对了”,他拍了拍大腿,“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吧,关于他的。有一次,老孙解说足球。‘9号队员接球,他的名字叫......夏普,对,夏普将球转给了10号,10号队员,我们看......也叫夏普。这里有个情况得和观众说明一下,国外一般把姓氏印在球衣背后。他们都姓夏普。只见10号夏普又把球传给11号,11号......11号,咦,11号也叫夏普......哦,也许他们是兄弟,这种情况在球队很常见,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11号夏普带球下底传中,中间包抄的12号......12号......12号,’沉默了半天,这家伙终于弄明白了,‘观众朋友们,因为资料出现了问题,需要纠正一下,夏普是比赛赞助商’”
   我已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说实话,对于孙正平的解说,我也是从来不屑。总结起来,他有三点最不可饶恕的地方:一是假大空,不管什么赛事,总能和爱国啊、精神啊、天啊地啊的联系起来;二是万金油,都什么时代了!各个比赛的观众多专业,他还总不进步;三是抢风头,只要是重要的、全国关注的,他必到,04年奥运会女排决赛就是一例。那时深受排球迷欢迎的洪钢生生被挤到直播室外,逼着大伙恶心了半夜。
   我附和地说:“就是就是,应该让于嘉来评。”
   岳刚象发现新**似的转头瞅了我半天,“哎——呀!没想到你还挺懂嘛!连于嘉都知道。”
   我切了一口,给他扳起指头来。从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网球、台球、田径、赛车甚至很偏的飞镖,我一一历数着中央台的主持人,说得岳刚不住地咽唾沫。
   “行啊,你。”他推了我一把,“没想到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从来只读圣贤书呢。”一句话把我夸得有些飘飘然。
   一上午时间在美国电视人制作的精彩镜头和岳刚喋喋不休的对中国电视同行的嘲讽中,很快就过去了,岳刚很能喝水,最后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从“给朕倒水”变成了“求你再给倒杯水吧”。
   中午吃饭时,我本想去食堂端回来,以免他走路又脚上用力。岳刚想了想,摆手说太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人瘫痪了呢。于是准备下地。
   我很自然地替他从床下拎出拖鞋,手扶着他的脚往上套。
   手中抓着的岳刚的腿明显僵了一下,然后,一只温暖的手就扶在我背上,指尖轻轻点动,又来回抚摸着。
   我蹲在地上没抬头,也没动。接着给他穿另一只。
   屋里静极了,能听到岳刚沉稳而轻微的呼吸声。
   手掌从背上传递过来的是他悠悠的心动,于我仿佛看到一座冰山渐渐裂开,汩汩春水从远处淙淙流淌出来。
   “我背你去吧。”站起身,我顺手拉住从背后滑落的岳刚的手,背对着他突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讲,只是当时就这样想了,就这说了。
   这是我第一次牵他的手吧,第一次将他握在自己的掌心吧。以往坚硬有力的感觉此刻居然变得非常柔和,就象牵住了一个孩子的手过马路,依偎着、贴近着、不想放开。
   终于,岳刚还是轻轻地抽回去,在我的腿上拍了一巴掌,“还是等以后我背你吧。”声调中没有平日的笑意,好像很认真又好像很随意。
  
   路上碰见外单位的同事,看见岳刚一瘸一拐的样子,都纷纷打招呼。岳刚努力作出轻松的表情回应,只在扭过脸的瞬间,跟我咧咧嘴。我知道,伤的脚只要着地用力,还是很疼。
   和岳刚坐好,问他想吃点什么,他就一个字:肉。我鄙视地看着他,他反问:“怎么,吃肉很丢人吗?”
   “没有,没有”,我边往餐柜那边走边说:“就是不觉得你咬的是一种动物的尸体么?”
   他把眉眼挤到一起,冲我作呕吐状。
   岳刚的饭量很大,看我一趟一趟穿梭于座位和餐柜之间,又是盛菜又是端汤来回忙乎的样子,等我坐下来,他碰了碰胳膊,凑到耳边小声说:“下次你摔坏了腿,我也这么样子,好不好?”
   我呸了一口,心里却热烘烘的。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5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因为昨晚没睡好,回到宿舍,岳刚就哈欠连天,我犹豫着问:“你睡吧,我回去?”
   解开衣服的同时,他象是很随意地拉了我一把:“就在这儿吧。嗯,有什么事你好替我跑腿啊?”
   他有些躲闪着我的目光,撑开被子,盖在头上。
  
   午后的阳光很刺眼,走到窗边拉住窗帘,哗啦啦的声音在静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震撼,有些刺耳。
   挨着岳刚的床,我和衣躺下。屋内因为窗帘的遮挡,呈现出暗暗的红色,温暖宁静,似乎与外面明晃晃的世界真的隔开了。
   岳刚的头扭在另一侧,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不知睡着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昨天晚上你怎么没吭声就走了?”说着,把头扭过来,清澈的眼神让我看不懂他内心想些什么。
   我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谁也没说话。心里一直以来被他大咧咧的笑压抑的委屈瞬间涌上来,眼泪沿着脸颊滴嗒滴嗒滚落在床上。
   岳刚定定地看我,半天叹了口气,平躺过去望着天花板:“今天,你也是特意来陪我的吧。”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用发抖的手捂住嘴,捂住抽搐的脸,怕哽咽声惊动了他尚不确定的意念。
   “其实,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岳刚又叹了口气。
   刹时,我无法再忍住如泉涌出的泪水,跳下床跑到卫生间,打开龙头,大把大把地将清凉的水浇在脸上,喉间不能控制的呜呜声将这些天所有的躲避、收敛、悸动和酸涩统统渲泄出来。
   岳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卫生间门口,扶着门框,带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用毛巾捂住脸,想把所有的痕迹擦掉,只是那红红的眼睛说明了一切。
   低头侧过身想从他身边走出去,他宽大的胸脯却挡在面前,尤如一座山,截住所有已付出的情感的退路。
   直视他闪亮的眼眸,那是怎样的一种清澈啊!没有猜测、伪装、掩饰,没有闪烁、犹疑、杂念,看到它,那些扑朔迷离的细节、那些忽明忽暗的过往都成为清晰而宁静的记忆,一一安然入怀,不再日夜惊扰躁动的心扉。
   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宽大的手掌在后背反复摩挲,仿佛要替我抚去所有的悲伤。
  
   午觉自然是睡不成了。岳刚和我面对面坐在床上,看一阵笑一阵,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不必说了。
   也许是隐隐的酸痛作怪,他伸手摸了摸脚踝,我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再揉搓伤处。
   “我可是有练过”,我一边拧开红花油瓶盖,往手上滴了几滴,一边嘿嘿对他乐,“一般来说,我能把好人的骨头——揉出关节炎!”
   岳刚闭着眼,一幅任人宰割的英勇气概,叹道:“如若离去,就让我死在你刀下吧!”。
   踮起上身,我凑上去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我们的眼睛离得那么近,看到了其中如海的温柔。
   慢慢地、轻轻地,我在他肿胀的脚踝处揉搓着,想把无尽的对他的喜爱融化到血液里,流遍他的全身,流遍我想抵达的每一处。
   岳刚的脚很厚实,抓在手中,感到脚底有粗粗的、厚厚的老皮,小腿裸露在外面,很瓷实很有弹性,浓浓的汗毛一直延伸到裤子里。我就这样一边看一边搓,感觉就象正在做一场梦,不时要抬头望望岳刚生动而俊朗的脸,望望他温和的笑,才提醒自己身处现实。
   莫非是幸福来得太快,一时让我无法适应?
   房间里弥漫着红花油的香气,也弥漫着两颗心无声交流的温馨。我在想,那一天和岳刚行走在城市的街道里,不是产生过走进与世隔绝空间的想法吗?在这样一个午后,在这样一个被窗帘隔开的房间,如何才能倾尽所有地爱他?
  
   傍晚,憋了一天的岳刚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跟他一起去外面溜溜,我说只能走500米,他边托着我的肩边说:“500米就500米,从操场口再算。”
   夕阳又一次把操场装点得瑰丽无比,在霞光的映衬下,日渐多起来的散步的人们都象披着一层浣纱,说笑着,走着。我和岳刚也不时默契地对视笑一下,真切地感知到彼此心中的安宁与快乐。
   我忽然想起每天傍晚在这里跟他学拳的那些时候,偌大的操场仿佛舞台,随着他低沉却清晰的口令声,我在后,他在前,两个人一招一式,同进同退。如同中白衣素袂、裙带纷飞的双侠,于花辨四散、身形飘忽中日月如梭,忘了身外的江湖世界。


 (二十一)
   眼中的世界忽地明亮起来。
   清晨的苏醒不再懒散,聚集的人群不再喧嚣,前排的身影不再遥不可及,就连漫长的等待也不再焦人心肺。我如此安心满足于来自岳刚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同行的搂抱,觉得世界再大再广阔,也宁愿栖身于这样一角,做个淡定的隐士,看日升日落,看地老天荒。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发现岳刚带的夏天衣服不多,除了制式衬衣和一件长袖T恤外就没什么了。一次打完球,顺手把他脱下来的T恤和背心拿走,准备回去洗了。
   裸着上身的他支吾半天,挠挠头:“明天干不了,我就光膀子上课去!”
   原来前些天,警服衬衣脏了他也放在一边没洗,这在培训学员中很正常,大家出门在外,能偷的懒就随心所欲地偷呗!
   我捅了捅他还是汗津津的腰,问:“就这么穿着不怕那个女于嘉受不了?”这些天总拿上次球赛那个解说员说事,每回都能把岳刚噎得没脾气。
   宿舍里的同事不在,翻出背心和衬衣递给他:“不是新的,但洗干净了。”
   岳刚拿在手上反复摸了摸,讷讷地笑着穿上,低头拉拉衣襟,瓮瓮地说:“还挺合适的呵。”
   水房,他站在一旁看我洗衣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天上课的内容,衣领有些脏,我低头用力搓着,没听清他说什么。
   好久觉得耳边没再响起他的声音,抬头,岳刚直直的眼神盯着我发呆。我抓了把泡沫甩到他脸上,他才回过神来的嘿嘿乐。
   “想什么呢?”我问。
   “没什么,你洗吧,我下去了。”临出门,他扭头抓了抓脑袋,又看了一下,象没把哪件事情想清楚似的眨眨眼,然后咚咚跑下楼。
  
   这天正听讲座,忽然岳刚拿出手机,把头歪在课桌下面接听,然后匆匆忙忙往外走。过了一会儿,他进来轻轻碰碰我,示意我出去。
   “冬儿不知道因为什么被送去医院了,我得过去看看。班里你帮我请个假,有事打电话啊!”
   还没等我点头,他就返身跑下楼。
   “小心点!”我在后面喊。
   脑子里一直在想他慌慌张张的样子,生怕因为着急出个差错,想打电话又担心那边情况不好,让他分心,就这样坐立不安地熬到下课。
   快吃饭时,岳刚打来电话。
   “你没事吧?”我先劈头问了一句。
   “没有,是冬儿犯了阑尾炎,得做手术。”
   心里稍稍定下来。
   “你......那儿有没有钱?”他的声音显得很焦急。
   “多少?”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记得那张银行卡上临走时妈硬刷了一些,大约有五千的样子。
   “两千。冬儿身上没带,我这儿也不够。不交齐费医院不给办住院手续。”
   “别急,这就给你送过去!”我答应着,一溜烟往外跑,打车到市内柜员机取钱,等的时候感觉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到医院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岳刚在楼梯上来来回回走,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
   冬儿和另一个孩子坐在过道,可能是稍微做了处理,脸色没有想象的难看。
   我拉着他的手往窗口走,感觉手心有些汗却有些发凉。
   忙忙乱乱地办完手续,医生说先输液消炎,明天下午就手术。
   把冬儿安置好,吊上液体,叫同来的那个孩子回去,我和岳刚这才并排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
  
   天色彻底暗下来,看看时间,已经7点了。听见他轻轻缓了口气,双手摸着大腿搓来搓去,刚才一直紧绷的脸,这时才松驰下来。
   转过身,拍拍他的手背,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对他笑笑。他也微微扬起嘴角点点头,把另一只手放在我抓他的手上。
   “你还没吃饭吧?”他似乎有些歉意地问。
   “我不饿。”
   他顿了顿,把手移到我的胳膊上,用力捏捏。扬着脸抿着嘴,想说什么。
   我连忙站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向里望望冬儿吊瓶里的液体。其实是不想听岳刚说出什么来。
   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追着我移来移去。
  
   楼道里很安静,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去买点吃的吧,想吃啥?”
   岳刚有些苦笑地扬扬手,“你吃啥我吃啥。”
   “我可不吃动物尸体!”
   岳刚一天没见的笑容终于浮现在脸上,“慢点啊,小心车”他瓮瓮的叮嘱从身后传来。
   往外走时,耳边一直响着他这句话。第一次吧?
  
   吃完饭,冬儿还有两大瓶液体要输,岳刚看看手机,迟迟疑疑地问:“要不......你回吧?”
   我看看窗外,“算了,也不好打车。”
   他没说什么,拉着我出门又坐下。
   “那钱......”看我瞪他,他举起双手笑笑,咽下去没出来的话。
   “你们那儿出差的机会多不?”他突然问。
   “还行,怎么了?”
   “没什么,问问。我们这种基层单位想出去可不容易。”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意识到单纯的岳刚想到了以后,对于未来,我尚且不知,怎么能让他无端地为些烦恼呢。
   故意作出调笑的语气:“想赖帐啊,追到天边我也会讨债的!”
   他切了一声,伸出胳膊搭在我肩上,没有再说话。
   入夜的空气有些清凉,我不自主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那一晚,我惊讶自己居然没有丝毫倦意。看岳刚后来坐在房间里的小凳上睡着了,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心里什么都不想。
   冬儿醒来叫了声“舅”,我忙冲他摆手,怕惊动刚睡熟的岳刚。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叔叔,我想上厕所。”
   举着药瓶跟冬儿一块去,回来的路上,对他说:“以后也喊我舅,啊。”冬儿听话地哎了一声。
   输完液,已经是凌晨3点。
   起身到楼道里活动活动有些酸麻的腿脚,望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夜景竟兀自出神。刚才岳刚关于以后的话重又在脑海里盘旋。
   忽然,肩膀被一个人轻轻地抱住,冰凉的后背也瞬间温暖起来。是岳刚。
   没有转头,将手伸到后面环住他的腰,我们就这样依偎着,紧贴着,心中模模糊糊的困惑被暖意渐渐驱散。天快亮了,对,明天,我们至少还有明天!
可东可西 | 2008-6-11 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冬儿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背着岳刚,手术前我给主刀大夫和麻醉师各塞了一个红包,谦卑地请求他们为冬儿多劳神操心。做这些时,我完全没有想像中的难为情和对所谓自尊的考量,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自然而大方。
   我是一个对生活各方面特别是物质要求极少的人,从不肯为追逐被主流价值认可的名利而放弃淡定、从容和轻松。有人善意地告诉我,其实只需多些奉迎举止,多些谄媚笑容,多些讨喜谎话,多些忘我时刻,就应该早已不是现在的模样。我反问自己:我能做到吗?
   可为了冬儿,准确地说,为了岳刚,我是不会和自己计较在心灵上、在精神上、在原则上、在尊严上的得失,甚至这些疑问都不曾出现于脑海,即使面对矜持的虚伪、尴尬的冷落,我也会认为是在考验我对岳刚的爱。
  
   术后一个星期冬儿离不开人,我和岳刚商量一起去李主任那儿请假,白天晚上轮开,岳刚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坚持要自己一个人来。
   “你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休息好谁也顶不下来。”我耐心地劝他。
   “不行不行,咋也不能再麻烦你!”
   “呵,还跟我说麻烦呢?”我尽量显得轻松些,不想让他想太多。
   他手摆得象扇子,“反正是不行。”说着就要拨腿走人。
   “岳刚!”我真有点着急了,第一次叫出他的全名,声音也提高很多。他扭身诧异地看着我,可能是被我通红的脸色吓住,讪讪地笑着,“别......别......别......”
   “我告诉你啊,冬儿可是也叫我舅”,我想我已经是青筋暴起。半天缓了缓口气,上前拉住他,轻轻说:“现在,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岳刚咬着嘴唇按着我的肩膀看了半天,“哟,真生气了。好-好-好,你就替我受罪吧,我看哪,这债是还不清喽。”
  
   到李主任办公室门口,我有些犯难,推着岳刚让他先进。
   老李坐在宽大的字桌后,正低头写什么,有些灰白的头发正对门口,猛地闯入视线,竟让我有些辛酸的感觉。
   看见我们俩同时出现,他把花镜脱下放到一旁,象明白什么似的点点头,手中不停转动着铅笔。
   前两天请假时太着急,根本没来得及看老李的表情,现在才想起上次练车的事还没跟他解释呢。
   站在岳刚后面一点,我偷偷扫一眼老李的脸,依然很平静,只是没有单独和我在一起时的微笑。
   老李听岳刚讲完,说:“哦,应该应该,孩子不要紧吧。落下的训练和笔记以后补上。对了,岳刚,他看还用不用班里出面再派个人,这样人手更宽裕。”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岳刚在摆手。这时,老李越过他,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平添了几分温和与询问,我能读懂那里面的意思:这些天累不累?
   老李又说:“下午去医院的时候你们坐上我的车,记得啊。”
   看着他慈详、亲切、红润的脸,我用力憋住冲击眼眶的力量,说了句“谢谢”
   老李的神色变了变,很快地低下头翻看着桌上的纸,“你们去忙吧,注意身体啊!”
   出来后岳风跟我嘀咕:“呀!这红。。。李主任怎么**两重天啊。” 我眯起眼睛看着前方:“本来就是个好老人。”心中充满了不知是愧疚还是感触的东西。
  
   冬儿一点也不和我生分,自打我让他改口,他每次都喊我“小舅”,以示与岳刚的区别。有时岳刚走后,小家伙会好奇地问:“你和我舅是同学?”
   我笑笑摇头。
   他一幅笃定的神态“那肯定是好朋友!”
   我调好控制快慢的调节器,把手放到被子上,看看冬儿无邪的脸,没说话。
   好朋友?我真不知道与朋友相对的除了敌人外,是否还有爱人?
   不知怎么就聊起岳刚的事情。冬儿说:“我舅为了我们这个家把自己什么都耽误了。”我问为什么。冬儿说了一大堆,大意是早在两年前,岳刚监狱所在市的公安局到监狱开展警示活动,副局长在看了岳刚带队的犯人队列表演后,立马向人打听岳刚的情况,亲自给在税务局工作的女儿牵线。两人交往一段时间,彼此还觉得不错,女孩就跟岳刚回了趟老家,大概也是条件有些差,女孩便嘟囔了句以后再不跟他回来的话。岳刚当下就拉了脸,死活不肯再没见面,这一拖就是好几年。
   我发呆地望着窗外半晌,直到冬儿问小舅你咋了,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说:“挺可惜的。”
  
   冬儿住院的七天,老李真的接送了我们七天,很多次我和岳刚都说不用了,他总是这边答应着那边又准时把车停在院内。
   大部分时候,老李会询问冬儿恢复的情况,不时提醒我们注意饮食啊、卫生啊之类的事,只有那么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他忽然说:“小赵,你像极了一个人。”
   心里咯噔一下,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前排的老李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右手轻推档位,嗖地一声超过了前面好几辆车。


(二十三)
   送冬儿回公司那天,天气好极了,这个城市少有的晴朗使每个人心里都扬溢着畅快。岳刚在一旁看我反复叮嘱冬儿注意身体、注意休息、注意安全,冬儿不停地点头,有些酸溜溜地问:“冬儿,你跟我好像从来没这么亲过?”
   冬儿扬起青春的脸,看了看我:“这是我小舅呀!当然亲!”说得我眼睛潮潮的。
   快走进公司大门,冬儿扭头冲我们喊:“小舅,记得跟我舅一块上我家,吃我妈做的莜面啊!”
   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朝冬儿挥了挥手,一直举着,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
  
   也许只有真正迷恋某种东西,才会产生留住时间这样的妄想。那些日子,我就常常在想:爱因斯坦既然提示了世间那深奥无比的时空概念,那么时间就应该不存在简单的“流逝”这种状态。只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改变空间与时间的关系中,寻求到一种平衡,能让我永久地体会广漠宇宙中两个缈小个体长相厮守的快乐。
   转眼,培训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应很多学员的要求,培训班决定放假三天,让大家回单位和家里处理必要的事务。许多人隐晦地称之为“人性化管理”在培训班的具体体现。
   我没有回家的想法,不愿意面对纠结着爱与恨的来自父母的眼光。
   岳刚知道我不走后,有些迟疑地问:“那......你准备干什么?”
   “你呢?”
   “我想回趟家看我妈。”他无意间瞅了我一眼。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说:“那,我也跟你去——吃你姐做的莜面吧。”
   岳刚先是吃惊,然后抬手挠挠头,憨憨笑:“哎,就怕你住不惯农村的地方。”
   “谁说的”,我瞟了他一眼,“我还常回我老家呢!一个省的农村有多大区别。”
   “那......行!”岳刚终于痛快了一回。
  
   利用下午下课后的时间,我拉岳刚出去想买点东西,毕竟和他一起回家,双手空空怎么象话?岳刚听后大张着嘴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都是留点钱!”
   “留钱是一回事,东西是另一回事”,我好像深有体会似的给他讲,其实也纯属乱发挥。
   反复商量,最后给他母亲和姐各买了件衣服,还有一些省城特产,付帐时,岳刚又跟我抢,我说:“这算你的,那我另买。”他才无奈地罢手。
  
   吃过晚饭,好多学员都陆陆续续赶夜车回了家,宾馆里显得更寂静。索性叫上岳刚去打乒乓球。
   岳刚心情一好,打起球来更加张牙舞爪,没一会儿,就已经是满身大汗。坐下来休息,他嘴不闲地跟我讲明天得坐三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镇上,然后还得步行五六里地,问我能不能受得了。
   正说着,房间的灯突然灭了,透过窗户,整个宾馆四周一片漆黑,这才想起下课时李主任说过可能晚上要停电。
  
   那是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身处无边的黑洞,无从辨别方向,甚至连某些感觉都有些失去似的不着边际。
   伸手不经意碰到了什么东西,湿乎乎的,按了按,岳刚嘿嘿笑了,才明白是他裸露的胸肌。
   岳刚抓住我的手,想要拉我站起来。
   那一瞬间,我不知自己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暗夜的诱惑吧。
   伸手一下搂住了岳刚汗湿的身体,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胸前,不停地来回摩擦。
   感觉岳刚挣扎了一下,停顿几秒,他也用汗津津的胳膊紧紧抱住了我,力气很大,仿佛要勒住我的呼吸。
   闲上眼睛,伸出舌头吮吸着他略带汗咸的肌肤。嘴里还喃喃着什么。那一刻,我已经陷入迷途。
   推他重新坐到椅子上,蹲下身,我将头伏在了他坚实有力的大腿上。
   沉寂,无边的沉寂。只能听到我俩急促的呼吸声。
   冲入鼻腔的是已经很多次在队列中、在打球后、在洗衣前深深嗅过的岳刚男人的体味,一种夹杂着肥皂、洗衣粉、汗水、淡淡烟草的味道,这种味道,即使让世上最成功的化学师,也难以复制,它只属于眼前的岳刚。
   环在他腰上的手,渐渐移到下面,在凌乱的摸索中,忽然接触到坚硬的突起,岳刚身体也瞬间僵硬起来。
   那时,我有短暂的迟疑,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猛然,岳刚站起身,哆嗦着解开了身上的禁固。黑暗中,我的唇便碰到了他身体中最神秘的部分。
   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感觉,是生命与生命最直接的交流吧。
   我只知道用我全部所能带他飞跃颠峰,一同扑向那人撩心魄的幻境。在那里,我们的灵魂在飞舞,在纠缠,最后勃发出最耀眼的光亮,点燃了原本黑暗的世界。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一切重新归于沉寂,归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双手环抱着岳刚渐渐松驰的腿,不时用鼻翼蹭蹭裸露的肚脐。
   岳刚把手放在我的后脑勺,象刚才一样梳拢着,恢复平静后的节奏很舒服缓很安详,一下一下仿佛在绸缎上捋过。贴着他的身体,似乎能听到全身血液流回心脏的声音,汨汨的,不是动人心魂、气势磅礴,却显出另一种温和、温顺和温润的美。
   过了许久,岳刚用力搀我起来,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他抓着我的手腕,轻轻捏了捏,一如刚才悸颤时的抖动。
   我是一个习惯等待的人,等待阳光、等待风雨,等待幸运眷顾或伤痛打击,于等待中错过了繁盛的花开,错过烟火夺目。却,也得到无知无觉的垂青。或许,无论如何,命运归属于一个人的东西其实同样多,等待或者追寻只不过使这些在各归各位前多了几次调换,多了几番患得患失的焦虑。
   眼下,我就静静等待着岳刚的予取予夺。
   岳刚掏出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脸,象很担心被我看到似的,他的眼角间或抬起,感受我目光中忽然被光亮映照出的局促与不安。
   他笑笑,转身去取椅子上的衣服。那笑里似乎有歉意、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歉意。
   穿上衣服,他伸手拉了拉我,手机屏幕一直亮着。
   见我站着没动,他又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我们的脸离得很近,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培,咱回吧?”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有些调皮,还有些撒娇。
   我又从背后抱住他,将手伸进衣襟里,不住地抚摸令我迷醉的身体。岳刚静静地站在那儿任我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象哄孩子般:“好了吧?|”然后抓住我不安分的手,从衣襟里拖出。
   跟在他后面出房门,我极不舍地让自己最后停留在这扬溢某种气息的空间,锁上门,锁上一切迷乱,与灼人的欲望作别。
   在楼道口分开时,岳刚说:“回去好好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坐车。”
   应该是从几个宿舍里泄露了光,这儿不是那么漆黑,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眼睛,我是如此不愿和他哪怕一分一秒的分离。岳刚转身往回走,我站在原地没动。
   已经快走到宿舍门口的他忽然转身,太远了太黑了,实在没法看清他的表情。
   心里顿时涌上万般不舍,我急忙噔噔噔跑下楼。
  
   刚刚打开门,手机嘀嘀响了响,是短信。
   岳刚:你没事吧?
   仿佛看到他歉意的笑容,心哗地就明亮了,就落地了,就安宁了。
   “没事”还想多写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
   “我已经躺进被窝,想刚才,想你”
   带着莫名的忙乱,赶紧也上床躺下。
   “我也是,也是,也是”
   不知岳刚能不能看懂这完全不合语法的东西。
   又过了一阵,岳刚:培,睡吧!
   握着手机,盯着天花板,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从坐上车到现在,我一直没说话,只是笑着看身边的岳刚。
   偶尔岳刚温和地嗔怪:“还没看够!”抓住我的手用力捏捏。
   心花绽放的感觉就是如此吧,一如灿烂的阳光,一如明亮的世界。
   平日坐长途总要晕车的我,今天却什么感觉都没有,耳边只听到岳刚指着某个村镇说小时候来这里赶集,手里攥着几毛钱,不知该享受哪种小吃时非常困惑;几年前回家车坏在这里,他步行了四个小时才到的辛苦;于是我就对经过的地方充满好奇,就对嗖嗖流过的草木顿生感慨。
  
   岳刚的家正象他所描述的那样,座落在山角,一路上不时有乡亲和他打招呼,浓浓的乡音里透着亲切和熟稔,村庄里弥漫着淡淡的水雾,行走在小路上,有一种漫步云中的感觉。
   岳刚母亲和姐姐的热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尽管母亲坐在床上不能下地,还是嘴里不停地招呼我们吃这个喝那个。姐姐真的做了喷香的莜面,告诉我这东西养人,看把岳刚养得多壮实。回身望望岳刚,他正冲我挤眉弄眼地乐,还拍了拍结实的胸膛。
   吃过饭,岳刚领我在村庄里四处走走。依次给我讲他小时候在这儿上学,在这儿游泳,在这儿偷玉米,在这儿烤红署,每一处因为有过岳刚嬉戏的痕迹而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也因此变得神秘和亲切。说起儿时的故事,岳刚滔滔不绝,惹得自小生活在城市里的我艳羡不已。
   曾经,岳刚和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贴近,今天,我也投入到这片土地的怀抱中,心中感受到和岳刚产生了更深的无比亲密的联系。
   我不能理解有些夫妻因对方出身于农村难以适应某种习惯而产生隔膜。在我看来,假如深爱一个人,怎么不会对他的一切产生出由衷的爱意呢?正是在这些看似简陋和自然的环境中,我所爱的人经历磨难,享受快乐,一步步长大,走向和我们结缘的地方,那么,不是应该对这里抱有深深的谢意吗?
   我满怀好奇地问这问那,岳刚和我对话中不时会冒出一些家乡口音,引得我哈哈大笑。岳刚挠挠头说不知怎么,一回到家里,原本淡忘的方言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
   身处此地,看着岳刚舒缓自然的神态,如鱼得水的动作,与周围的泥土、庄稼、野花、小池塘浑然一体,一切都变成巨大的磁场,强烈吸引着我的身心。我紧紧贴着岳刚,不时挽起他的胳膊,岳刚则用他好听的方言提醒我注意脚下。
  
   我以为,这一天与岳刚同行,会因为这些令人心醉的细节成为最甜蜜的记忆,不曾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使记忆瞬间碎裂成片,变成我们彼此温柔的终结。


(二十五)
   乡村的夜晚,空气中飘荡着麦苗返青的气息,混合着泥土、水气沁人心脾,远处传来阵阵蛙声,此起彼伏,仿佛传情表意般不绝于耳,头上遥远的星空与都市所看到的完全不同,清澈无比,每一颗都似乎离我们很近很近,清光闪烁,疑在身边。
   我和岳刚坐在屋中和他母亲闲聊,说了会儿冬儿的事,母亲忽然叹口气问:“刚啊,和那个张闺女的事咋样儿了?”
   张闺女?哪个?似乎冬儿说的局长女儿姓莫。
   岳刚的眼睛与我疑惑的询问相对,他低下头,用脚蹉了蹉地面:“就那样吧,你甭操心了。”
   “怎么能不让我操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成家我没脸去见你在那边的爹呀!”说着,老太太就拿袖子抹泪。
   岳刚的姐姐收拾完碗筷也走进来,有些担忧地插话:“刚,看着差不多就行了,再拖你的岁数也不小了。是不是,他赵兄弟?”
   我愣愣地笑笑,岳刚抽着烟沉默无语。
   母亲又说:“这些年,这个家拖累你够多了,你看,和你一般大的,哪个没有一男半女,你可别让我临死前见不了孙子。”
   “我知道,娘。”岳刚宽慰着她,见母亲想起身,走上前扶了一把,见状,我也赶紧搭手,一块扶老太太靠在被子上。
   “他赵兄弟是不是成家了?”母亲转过脸,泪花还没拭净。
   我怔怔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支吾着没回答。
   “就是,刚,别挑人家这儿那儿了,结婚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
   岳刚抬眼看我,目光显得又茫然又深遂,我象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假装走出屋外。
   身后传来老人家哽咽的声音:“啥时候你能把媳妇带回家,我就安心闭眼了。”
   心里象被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
   一会儿,岳刚姐姐招呼我到隔壁房间休息。她一边收拾床上的铺盖,一边说:“赵兄弟,你和刚关系亲,也多劝劝他,他这个人啊,一根筋......”
   看到姐姐一脸期待的神情,我不得不用力点头。
  
   姐姐走后,听见岳刚还在那边和母亲低声说着什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心里乱糟糟的。
   时间还早,但村子周围已经安静下来,大概这就是日落而息的节奏吧。已经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短暂地生活过,此时,蛙声、树影、轻风与不时传来狗吠声,让我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静谧恬淡、什么是常态人生。
   仰望满天的星星,颗颗象珍珠镶嵌在天幕中,那么亮那么密,仿佛浩浩荡荡地向我压来。蓦地,我恍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置身于完全与我关的这个村庄。周围的一切本应该如常地运行,而我却痴心妄想做那只挡道的螳螂。
   心中升起的鄙夷、自怜、羞愧,将白天刚刚领略到的些许快乐,一点点啃噬待尽,痛入心扉。甚至我觉得,与岳刚同来的初衷,在他母亲、姐姐还有头上星空共同组成的湛蓝而纯净的背景下,也变成一道极其丑陋的污浊,难看地呈现在那里,极其显眼。
   岳刚从屋里走出来,看我发呆,没说话。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
   默数数字,与不可预知的答案豪赌;
   反复挣扎,将世间不同的幸福作比。
   紧咬嘴唇,我在等待。
   良久,岳刚转身,低语道:“回屋睡吧。”
   他没有伸手拉我,只是在经过的时候,短短地停了一下,就独自迈步进了房间。
   星空可以作证,我没有掉泪,只是,五脏六腑移位般在抖,震颤得大地都跟着晃动。
  
   进屋,岳刚已经躺在另外一张小床上,头朝里,似乎闭着眼睛。
   坐在我的床边,我直着眼睛盯住墙角,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看哪里。
   岳刚象自言自语又象在对我说:“娘就我一个儿.....这些年她太苦了......哎......”
   苦涩将我的嘴角轻轻扯开,走到床前,拍拍被子,岳刚平躺过来,与我涣散的目光对视,似乎想说什么。
   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为难,叹息在心中响起,我绝不忍心让单纯的岳刚在此刻用已经疲倦的心再去经受折磨,这份情感太过离乱、太多阻碍,那,就此终了吧,就让他更加释怀些吧,趁那些弱小的根还未深深植入心怀,趁那些模糊的、潜行的还未变成坚定誓言。
   我努力笑笑,将手伸进被中,拉了拉他宽大温暖的手,摸了摸他结实的胸膛,“累了吧,早点休息。”
  
   月光如水银般泻进屋内,岳刚轻轻的酣声从对面传来,我没有睡着。起身,站在院子里,想再看一看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闻一闻夺人心魄的馨香,望一望浩淼无边的星夜。或许,从此之后,我将再也与它们无缘。
   第二天一早,没有理会岳刚诧异的神情,我执意先回省城,母亲和姐姐都真诚地挽留我,我只得说实在是有事情,必须处理。余光瞥见岳刚垂着手站在一旁发愣。
   临出门前,我绽放着笑脸,对他母亲和姐姐说:“你们放心吧,我保证岳刚很快就能领回媳妇,保证!”说这话时,我没有看岳刚,没有管心中零落一地的划出血的碎片。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
   同事们基本都没回来,夕阳下的宾馆空旷沉寂。独自站在院中,抬头凝视这幢风格古朴的建筑。阳光从楼顶越过,投射出的影子将整个大院笼罩在阴暗中,包括渺小的我,清凉寂寥。忽然想起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如果长久地注视一面旗帜,它就会招展飘扬;如果长久地注视一幢大楼,它就会轰然倒塌。此刻我仿佛真能感觉到眼前的建筑正在我专注的凝视中,渐渐倾斜,甚至我臆想到张开双臂迎接这瞬间的倒塌,于激扬的尘埃中化作烟雾,飘向天边。
   大楼没有倒下,倒是岳刚的短信到了。
   “在干什么?”
   残阳如血,木然地想他捏着手机等我回复的样子。
   过了几分钟,他又发过来:你生气了?
   盯着几个字,仿佛看到他一脸无辜憨憨的表情。一路上、一天来、一脑子聚集的似悲似怒似怨似伤的情绪,就象千钧之力打在棉花上,顿时被消解得无影无踪。心中软软地化出一汪水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无奈、似曾相识的温暖、似曾相识的困惑、似曾相识的挣扎重又与我结缘,散落在未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随时在不经意的时候置我于无边的落寞。
   只有此时,我才真正明白,所谓伤感,所谓绝决,所谓终了,在我潜意识里,其实都只是面对社会评价、家庭压力、不可知未来无法释怀后的一种自虐,在这种日益扩散的痛中反复感知曾经付出的意义。其实,我怎么会和岳刚生气,他无非没有给我想要的承诺,可,谁又能给呢?
  
   再见岳刚已是两天后的清晨。他急匆匆从楼里跑出来,挤进队伍时,冲毫无表情的我笑了一下,见我没有反应,有些讪讪地扭回身。从后面看过去,迷彩背心似乎刚从衣堆里取出,有些皱,散发着他特有的味道。不知是衣服薄了还是别的原因,眼前的背影竟显得比以往消瘦。
   岳刚没有象往常那样错过列和我并排走,或者将手伸在背后,用拇指和食指朝我做个射击动作,从院内到操场,他一直半低着头,不时踮踮脚调整错乱的步子。看着他薄薄背心下线条分明的肌肉随着手臂的甩动,一起一伏,那些以为深思熟虑过的决定开始在心中摇摆,开始变得似是而非。
   休息时,岳刚被同事们拉着站在篮球架下。他似乎有些疲惫,不跳不抢,只是当球落到手中,才随意投一下,也不关心进筐与否。偶尔抬眼,朝我站立的方向望一阵,重又无精打采地看着球在同事们手中蹦来跳去发呆。
   我不知在历经心灵的激烈冲突后,该怎样重新和他继续走在一起。要不这样讲吧,我不知道怎样在心灵考问与自我需要间做出抉择。
   中午吃饭,我故意拖着晚些去,想避开岳刚。谁知一进餐厅,却看到他坐在我常坐的那个角落,边吃边抬眼留心着进进出出的同事。
   发现我进来,他站起来摆摆手,又指了指桌子,我才注意到旁边已经放着另一个餐盘。
   走近,岳刚露出憨憨的笑,盘子里盛了我常吃的几种菜,还在一边堆了一小堆辣椒油,火红的让人看着开胃。
   “才来啊?”,他有些小心地轻轻说,“看看是不是凉了?”
   两天来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墙哗拉拉地倒了。默默坐下来,一口一口吃他为我盛好的饭。
   从他家到路口长久的沉默后,我们之间还没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或者什么都不说,就当这两天发生的都是在夕阳操场中做了场梦,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感到他边咬勺子边偷看我的表情,我索性停下,直视着他。
   “嘿嘿,”他晃着手笑了笑,“快吃吧。”
   所有的坚定都敌不过他一抬眼偶有泄露的温情。算了,在心中叹口气。还有什么可委屈的、可追问的?我最在意,最希望的那一句承诺、表白真那么重要吗?我真能逃过一切世间诘问无所畏惧地抓住为多数人所不屑的幸福?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能要的。
  
   岳刚还是有变化的。他会尽量避免和我单独在一起,尽量避免谈论似是而非的话题,尽量用他明朗憨厚的笑挡住我不由自主的亲近。当然这一切他会做得非常自然,让我并不感到难为情。
   只是,我再也回不到一无牵挂的那种平静中了,那仅有的短暂的甜蜜不时闪过脑海,不时惊醒妄图沉睡的梦,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二十七)
   警体训练告一段落,经过简单的考核,下一步将是全天上课,进行系统的罪犯教育改造理论学习。
   岳刚因为在警体训练中一贯的优异表现,被教官拉去参与对学员的考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那套被他笑称为“化骨绵掌”的擒敌拳居然也被评为了优。
   结束考核,大家都没散去。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虽然中间不乏争执、斗嘴甚至惹他发火,临走了,大家还是颇为伤感地将教官围在中间,说些珍重保重之类的话。
   忽然岳刚提议:“大伙再给教官打一遍拳吧。”
   以往岳刚带队出操总免不了嘻嘻哈哈地与几个刺头调侃,说些大家自觉吧之类不疼不痒的话,今天,印象中一直都散漫惯了的同事们没一个拖拉,迅速站好队形,包括平日里发嗲成性的女学员都一脸严肃,直视前方。
   记得每次成格斗式散开总会有人因数错步子、不看间距导致队列七扭八歪,可这一次,大家的正步踢得整齐划一,啪啪声响彻操场。
   岳刚站在前面,目光威武地扫视了一遍队列,极利落地碎步跑向一旁的教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教官,第六十二期培训班全体学员整队完毕,请您指示!”
   “开始!”小教官的声音仿佛有此嘶哑,但目光依然炯炯,军礼依然威严。
   “擒敌拳——预备”岳刚响亮而瓮瓮的声音回荡在上空。
   “嘿——哈!”每个人都仿佛用尽全部的力量在喊。
   “第一动:直拳横踢”
   “嘿——哈!”
   “第二动:抱腿顶摔”
   “嘿——哈!”
   “第三动:勾摆连击......”
  
   阳光下,一队监狱警察在用他们并不擅长的方式向小教官致敬送行,也许此刻之后,每一个人还要重新陷于种种世俗的纷争难于自拨,但此时,所有人,所有心都朝着一个方向,那里是朝夕相处滋生的情怀,是人类共有的对相聚别离的感叹!从不为宏大整肃场面动容的我,似乎也被裹挟着融入到这股热流中,一样拳拳生风,招招有力。
   队前的岳刚可能有些激动,在最后成格斗式结束时,许久他都没有喊“停”,所有人都那样凝固着,专注着。
   最后还是小教官大声喊了句“停——”,我看到他背过身抬手擦了擦眼睛。
  
   回去的路上,岳刚好像犹豫的半天,轻轻问我:“你看,咱们请郭教官吃顿饭怎么样?”
   我能理解他的血气和性情,点点头。
  
   不善饮酒的岳刚,主动给三个人倒满,端起酒杯说:“郭教官,我们兄弟俩先敬你一杯。”
   小教官毕竟年龄还小,更加动容,只是用力点头,用力抿嘴,然后一饮而尽。
   我承认我就是一个很不习惯热场的人,即使下午被那堪称“宏大”的场面短暂地感动过,但现在,却没有他俩那种气血上涌,满面通红的冲动。
   小教官看我大概有些异样,笑着问岳刚:“你们是同事?”
   岳刚扭脸望了望我,我替他回答:“不是不是,培训才认识。”
   小教官颇有感触地说:“是朋友哪在乎时间长短?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朝朝暮暮,来,为咱们共同的萍水相逢,干!”
   咽着杯中的酒,我没为他那句并不适宜的话笑出来。
   渐渐的,两人都有些高,俨然成了知己般,互留电话。推杯换盏的情景在我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我很多年都不曾细细品味的场景,流淌在他们中间的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友情吧?这种东西于我,有过吗?或许在那座青翠的校园,在沸腾的球场,在人头涌动的车站,会有吧。不过,那都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情了。
   朦胧中,小教官似乎变成了我。我在想,一个月以后,我是不是也能象他一样,和岳刚如此坐在一处,将所有不能说出的话化成一句“萍水相逢”,将所有他不能领会的爱以友谊的形式张扬。
  
   送小教官回去,真的有些醉的岳刚扶着我的肩,执意不回宿舍。
   我几乎是搀着脚步蹒跚的他穿过院子,来到月色下的操场。
   在台阶坐下,岳刚不时拉过我的手,拍拍或者捏捏,大概不甚清醒的神经控制不住力度,感到有些疼。
   “好朋友啊好朋友......”他无端地感叹。见我没回音,扳过我的肩膀,嘴里吐着酒气,“咱们是好朋友、好哥们吧?”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希望被肯定的不确定,甚至有些渴望有些祈求。我无法回答,垂下眼,为他拽拽有些上移的衣襟。
   “你走的那天,我娘......我娘说,这小赵要是个女娃该多好。啊?!你要是......你要是......”他没再说下去。
   他醉了,可是我没醉。我为什么没有醉呢?
   “咱说好了......培训......不管培训完不完,你都要认我这个哥,啊?!记住。”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脑门。
   说吧,说吧,不管他真醉假醉,我只当是他这些天来未曾开口的表白。比入心的酒暖,比入口的酒烈。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八)
   那一晚的月色照进纷乱的心,带来清冷,也留下些光亮。
   我聊以自慰地想:或许岳刚心目中我这个“兄弟”与别人不同吧。无论这不同里包含的是温情、是暧昧、是朦胧,还是尴尬,至少,这道微弱的清辉足可支撑我在暗夜里前行,哪怕只是一段小路,一截时光。
   进入全天候上课对岳刚是个极大的考验,经常从后面看他捧一本闲书有气无力的翻看。这天课间休息,岳刚出去倒水,我随手拿起前排他的笔记,居然只是每隔两三页在第一行大大地写了这一天讲座的标题,至于内容、概要统统没有。记得上次培训的同事说起因为没有笔记,临考核前打着的到市里复印的狼狈相,不免有些担心。
   端着水杯的岳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有些英雄气短地问:“没见过这种笔记吧,呃......简明扼要。”
   说着就从我桌上抄起本子乱翻,嘴里嘟囔着:“有讲这么多吗,自己编的吧。”
   忽然他象错过什么似的,用拇指搓着笔记本,一页一页往回倒,然后就怔怔地看着其中的一页,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呵,是挺认真的。”看了一会儿,他又随意往后翻了翻,便把本子搁在桌上,坐到了前面。
   下课后,我让他把笔记本给我,想替他补上。
   岳刚垂着眼想了一下,递给我本子,在起身离座的时候极轻地说了声谢谢。
   我没在意。摊开笔记本开始琢磨每个讲座的重点,想尽可能概括又别丢了哪些内容。忽然感觉岳刚没有离开,只是侧着身子让后面的同事走过,就那么低着头看我抄写。
   抬头看清了他微微蹙起的眉毛和若有所思的神态。宽大的身影挡住了直射的阳光,每根竖起的发茬旁都形成一个又一个光晕。见我迎着光眯着眼看他,他奇怪地笑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去。
   猛地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忙翻开我的笔记本,就在翻过最新记的内容,翻到中间空白页后,才明白刚才岳刚一系列不同寻常表现的原因。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只要手中有笔有纸,都会不自主地在上面涂抹些字句。大多数时间,那些纸片都会在无聊的会议后被随手撕碎,身首异处。可眼前这页纸却无论如何记不清什么时候写的,又是什么时候忘了处理。
   那是笔记本中的一页。整张纸涂满了“岳刚”两个字,歪歪扭扭的,透露了当时心绪的烦乱。最要命的是,在“岳刚”和“岳刚”之间,间或出现着“朋友”、“爱”、“家”,甚至还有一句“向左还是右,谁为我参谋”的歌词。
   心顿时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笔还在动,心却乱得象空气中的浮尘。
  
   一直到了很晚,才终于赶上进度,想着用不用给他送过去。
   有些惴惴不安地往楼上走,快到他的宿舍门口,迎面碰见穿着球鞋的他正准备下楼。
   楼道里的灯光不太亮,还是那件洗得雪白的背心。我愣愣地伸过去手,“哦,笔记给你拿来了。”
   岳刚低头看着本子,迟疑地接在手里。
  
   “我走了。”不敢看他清亮的眸子,怕里面藏着洞悉我一切秘密后的任何情绪,哪怕是我所希冀的。
   就在转身时,岳刚喊了声我的名字,嗓音还是瓮瓮的,却短促而清晰,透着冷静,似乎从他厚实的胸腔里穿越了许多阻挡,不由分说,不容抗拒。
   刚才还惴惴的心竟刹时安定下来。背对着他我闭上眼,似乎感到那模模糊糊的结局终于要发生。
   岳刚象第一次在花园里听到集合哨声那样,推着我往楼下走。我没有想去看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只推我的手没有张开,没有抚慰的温暖。
  
   “我得先跑几圈。”到了操场,岳刚不停地拍着胸口,显得有点焦躁。没管我的反应,就噔噔地绕着跑道奔向远处。
   此时我反而真的平静下来,静得如同一池春水。这种静很久没有光临我的身体和内心了,以至于对它有些陌生,有些恍忽。
   岳刚低头跑了三圈,有些气喘地重新站在我旁边,顾左右而言它,“天气真是热了,没怎么动就出汗。”
   说着就将背心从裤子里拉出,半撩在肚子上。
   岳刚很爱出汗,如果是以前,此刻他一定会马上光了膀子,我也会习惯地接过已汗湿的背心,笑着替他扇风,或许还要说夏天你可怎么过。
   可现在,岳刚只是有意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不时伸手擦擦额上的汗水。
   我静静地看着他,有些残忍地想:你说,我不说!
  
   终于,岳刚咳嗽了两声,“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去我家那天生什么气?”
   我根本没有想怎么回答他,只有一句话在心里打转:来吧,该让我得到的都来吧。
   他直视着远处黑漆漆花园,我竟想起李主任曾经也是这种目光看着那里。“我们不能......不能......”岳刚似乎在找寻一个更恰当的、不至于让我难堪的词汇。只是,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用到它。
   “我们玩得好,是不?”岳刚一着急又说出了方言。
   玩得好?这个词真好。我在心里念着。
   “冬儿不是也叫你舅了么?咱是好兄弟,是不?”
   见我还不说话,岳刚象是狠了狠心,“那天晚上,咱们玩过头了......”
   “岳刚”我将手并举在胸前,叫了声他的名字,那手仿佛不能由我控制地在发抖。我本不想让他看到这些,可我不能让他再说下去,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否,那一夜就当给我留下唯一能用作幻想的纪念吧。
   被我打断的岳刚没再说话,抬起脸,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星斗。
   走上前,我将手背在身后,笑着缓缓地说:“你想太多了,岳刚,我们可不就是——兄弟?”
   我本来是想说:我喜欢你是错吗,是罪吗?可看着他一脸茫然又有些期待的的神情,我还是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二十九)
   我以为微笑掩饰、静静承受、无言隐忍会使伤痛减轻,会让我面对岳刚时少些慌乱与挣扎。然而,一旦背转身,作别心中刚刚绽放的爱,才明白,所有背离本性的表演都是徒劳。如同最折磨人的病痛不是爆发的一瞬,而是那漫长恢复和治愈的过程。
   与几十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痛相比,对岳刚我根本恨不起来,也怨不起来。特别是经历了在他老家的那一夜,体会了一队人整装送别小教官的凝重,品味了岳刚与教官酒酣张胆、豪情冲天的义气,我似乎懂得了另一种情怀的境界,或许从某种角度看,我所了解和认同的爱其实也有着不可避免的局限,它不是一切。
   尽管这样,面对岳刚,我还会隐隐地心痛,唯一能够让我慰藉的是,岳刚并没有过多地猜测我之所以异于他的根本原因,可能在他单纯的意识中,尚且没有性倾向之类过于另类和亚文化的词汇。
  
   每天上课,看到坐在前排的他在阳光温暖的抚摸下昏昏欲睡,从无规律的点头直到趴在桌上,我就用笔轻戳他的两肋,他迷糊地扭过身无声询问,我冲他指指笔记,用手作出记录的样子,他艰难地咽口唾沫,无可奈何地拿起笔,伸头看看同桌的人,然后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不知什么东西,这时,我会盯着他的肩膀,告诉自己:我们只是朋友。
   每天吃饭,在咽下一口菜缓缓咀嚼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还记得我喜欢吃的每一个品种,记得我所偏爱的辣椒。于是,抬头越过几张餐桌,越来攒动的人头,向正在专心吃的他望去。他似乎也不再和同事们争论什么,偶尔我们的目光相遇,我会笑着点点头,自然地移开,告诉自己:我们只是好兄弟。
   每天傍晚,在同事们渐渐都汇集的操场上,岳刚从单杠、双杠一直玩到百米障碍,看他在翻飞在空中,衣服和背心倒垂着,露出紧致的小腹和若隐若现的腹肌,我还是忍不住心通通地跳,想起那晚我在上面反复摩擦亲吻的细节,不过,我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我以为,我们就会在这样平淡而遥远的注视下,过完剩下的一个月时间,直到平淡而遥远地挥手,平淡而遥远地祝福。可是我忘了,生活的斑澜岂是几色蜡笔和水彩所能尽绘,不期而遇的东西总会让人感慨它的复杂,它的无情和多情。
  
   这天讲座的老师大概偷懒,很早就结束了内容,也许觉得愧对不菲的讲课费,他笑着问大家要不要看什么电影休息一下大脑。于是他点开了一部片子,《新龙门客栈》。
   已记不清几年前看过,印象中张曼玉的豪放与林青霞的英气是吸引我最大的亮点,托着腮帮注视着投影,随着东厂鹰爪和侠士的争斗渐渐进入了情节。
   就在林青霞为了过关大义,直面心中最爱的人走进洞房,她托起酒坛拼却一醉,眼角滑落的泪水与飞溅的酒水洒满脸庞时,我忽然听到岳刚轻轻的叹气声。那一声仿佛惊醒了这些天一直躲在心中最柔弱地方的委屈,我赶忙用手掌捂住了脸。觉得鼻子酸酸的,要流出某种液体。
   再看时,发现岳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前排空荡荡的。
   忽然手机震动了几下,是岳刚发来短信:为什么这些天不理我,你不认我这个哥了?
   ——没有。
   ——你跟我这样,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不想追问这句话,盯着手机没回。
   ——你出来。
   站起身,我望了望周围,同事们大多在认真地看电影。
   岳刚站在楼道的那一头,一条腿弯着靠在墙上,低头抽烟。
   看我过来,他努力笑笑。也许是没有睡好吧,眼中有几条血丝,光洁的皮肤竟长了几颗痘痘,我却一直没有发现。
   说什么呢?说我其实就是把他当哥、当朋友才这样的?可如此的辩解似乎会透露我不想表现的歇斯里底。
   岳刚把烟头弹到很远的地方,猛地转过脸轻声问:“我怎么觉得......怎么觉得你故意躲我?”
   我没有作声。
   “你打球也不叫我,散步也不叫我,吃饭离我远远的,上课说不了三句话,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他会淡漠的这些,原来他都留意着。心中原本坚硬的某种东西竟然经不住他一句话的追问,忽然又软弱起来。
   岳刚叹了口气,“我......我有点离不开你啊。”
   仿佛听到什么东西落到地板上,滴嗒作响。我迎上他热辣的目光,想笑又想哭。
  
   那天傍晚,我和岳刚又一块来到夕阳下的操场,没有靠得很近,没有说太多的话,一种久违的温暖重又回到我们中间。只是,我不确定它会引领我们走向何处。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
   我已不在乎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是友情是爱情是依恋是爱恋还是别的什么更为复杂的东西,只希望经过一连串的起落,岳刚和我能彼此相守着度过最后一段时光,度过培训岁月的每个晨曦和日落。
   按照培训安排,李主任也要给我们讲两节关于警察管理的课程。自从进入到全天讲座后,我就很少再见他来。
   这些天为了乐趣起见,我和单位同事,岳刚和他们单位同事经常凑到一起打对抗赛,为宵夜斗个天昏地暗。输的一方买啤酒,四个人酣畅淋离地出汗后,用飞溅的泡沫将欢乐挽留。
  
   这天正打到关键一盘,我和岳刚单位的另一高手决胜,手机响了,是李主任打来的。
   他说有个电脑方面的问题解决不了,让我赶紧去办公室。没管大伙纷纷说扫兴的嘘声,我忙穿上衣服往外走,听到岳刚在背后叮嘱有没汗啊?快点回来,等你!
  
   见我一头汗湿地跑进来,老李笑呵呵地问:“又打球去了?”说着,提起暖壶往盆里倒热水,一边还慈爱地看我。
   他把拧干毛巾放到我头上,“擦干罗,别着凉。”
   见我那么随便地抹了一把,他摇摇头没说话,把毛巾在热水里涮净拧干,扶着我的头一下一下擦了起来。
   “看看累得,不能少歇歇?”老李有些疼爱地说。
   我低着头任他来来回回地擦,眼睛有些发潮。这样被人按着擦洗应该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
   “好了,”他拍拍后背,松开了我。连忙用力眨眨眼,这才抬头走到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
   “明天我给你们讲课,可这个演示文稿播不出视频文件,你看看怎么回事?”老李在身后边搭毛巾边问。
   我依次打开每幅画面,发现他说的视频文件只是快捷方式。反复讲了几遍,老李才稍微明白文件本身和快捷方式的区别,问我怎么处理。
   “是不是你在别的电脑上存着这个文件。”我侥幸地想通过搜索找到。
   “对,我让人在我家电脑上做的,应该在那台里面。”
   起身摊开手,“没办法了,只能把文件拷到这台笔记本上才行。”
   老李眨眨眼,有些犹豫地说:“那怎么办?明天上课就得用!要不这样,你跟我回趟家,弄好以后再回来。”
   看他有些抱歉的样子,我说什么也得答应下来。
  
   夜里街上车不多,很快老李把车开进了一个小区内。
   他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掏钥匙,象是对我说:“我家属这些天出差了,家里没人。”
   我在黑暗里张大了嘴。家属!这个年头还有人用这个称呼?典型的男权思想。谁是谁的属啊?
   楼道里的灯有些坏了,老李不时提醒我有几个台阶,并在前面一二三地为我数着,我笑着说:“李主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走好您的吧。”听见他呵呵乐着。
   老李的家不小,三室两厅,装修很简单实用,却显得非常殷实,非常洁净。他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问喝果汁还是茶。
   我站在中央放肆地环视着整个客厅,在心里暗叹李老的幸福。“李主任,电脑在哪个屋?”我问。
   老李有厨房忙着,探出脑袋指了指,“书房”。
   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木地板发出咚咚的回声。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幅大大的全家照。那个稍微发胖的老太太应该就是他爱人,身后站着的是他们的女儿吧,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笑着,看着让人心生羡意。
   老李端着茶杯走进来,见我望着照片发愣,有些讪讪地说:“女儿出国快两年了。”
  
   打开电脑,老李和我并排坐着告诉我文件在哪儿,我一边大概地对他讲着方法,一边飞快地点击鼠标,把文件拷进笔记本中,并逐个修改演示文稿的路径,然后尝试演示的效果。
   老李似乎没有看电脑,只是出神的望着我发愣。
   大功告成!正当我准备起身时,身边的老李悠悠地说了句:“小赵,你让我想起年轻当兵时的一个战友,哎,你们象极了。”
   和他四目相对,老李的眼睛里似乎泛着光,是泪光还是灯光的反射?
   他盯着正在自动演示的电脑屏幕,很简短地讲着他们之间的故事。他没说一个爱字,可语气里分明流露出对那人和那段岁月深深的眷恋。
   我静静地听,仿佛在听自己的故事。也许每个象我们这样的人,都会有一段类似的情感经历,有一份甘心付出的无悔,还有,就是心头不能触碰不能提起的伤痛吧?
   老李忽然站起身,直直地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我一直将视线存放的前方屏幕。
   青色的衬衣被略略发福的小腹撑起,随着呼吸在我眼前一起一伏,我竟迷思地想:好像我也非常喜欢这种青色,那是一种混合了沉静、收敛、淡然、平和、稳重的颜色,是雨过初霁后天空一角呈现的色彩,神秘而不可多见。
   一旁台灯迷濛的光线落在老李身上,将他的影子投射在侧墙上,我没有抬头,鬼使神差地望向那影子。
   老李温暖的手搂住我的头,那刻,我竟然没觉得慌张,一切似乎都那么自然。



(三十一)
   见我没动,老李稍稍用力,把我的头靠在他身上。
   没有任何杂乱的想法,我只是愿意贴着他软软的肚子,听凭来自于他的疼惜、关心和爱抚环绕住我,环绕住曾经无比狂热又无比冰冻,无比喜悦又无比伤悲,无比阳光又无比灰暗,无比生机又无比枯竭,在这些正反鲜明的转换中日渐生涩的心。
   在老李轻轻的抚摸中,那些深藏并埋藏了的渴望,无从把握无法捉摸的人心,与岳刚进退两难的踌躇,爱恨难决的无奈,还有与生命紧紧相连一路相伴的孤独一一涌上。所有以为永远不可能向人倾诉,无人肯分担的东西在此刻天风海雨般冲击着我,我想,我哭了吧。
   就这样垂着手,直着肩,任自己的身体斜斜地前倾在老李的怀中,任眼中流淌出的液体浸湿他的衣襟。此刻,他的怀就象一个家,让这些年被放逐、远离的我,再次看到穿越浓雾照亮归途的那盏熟悉而温暖的灯光,再次无忧无惧的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老李松开双臂,伸手替我抹掉脸上的泪。长长地哎了一声。抬头,他竟有一丝腼腆。
   “李主任......”,他没有等我多说什么,拉我站起,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我,不停地用唇轻碰我的脑门、耳朵、后颈,还喃喃着“小赵......孩子......”
   我——有些迷醉吧?是迷醉于他湿热的嘴唇,还是喉间模糊的呻吟?记忆里太多孤独陪伴,太多覆水难收,心已憔悴。我如此渴望来自另一个人心怀深处的爱光顾我,特别是在淡**灯光的映照下,在时钟安静的滴嗒声里,我竟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后背,不由自主地将脸贴在他的衣领处,摩梭,来来回回。
  
   我曾经无数次追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被欲望所俘虏,将自己对爱的执着和对情感的谨慎抛弃。我充满鄙视地认为:无论曾怎样标榜自己的坚定,标榜对爱的坚贞守望,但如果那一刻不是外界干扰,我真的也只是个被某种化学激素主宰的躯壳,在它的催化下滑向深渊。其实,所有自以为纯洁、美好的信念和法则并不真能与头顶的星空作比,永远熠熠生辉。
   好在,这时岳刚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似乎含着什么,随着咕咚一声,语音才清晰地传来:“怎么还不回来。怕输也用不着躲嘛!”,他压低了声音,“我替你请了,快回来吧,还给你留着呢。”
   仿佛惊雷和暴雨,瞬间把我从离乱的迷失中拽回,松开老李的第一时间,又看到了那强赫然的全家福。
   放下电话,怔怔地呆了片刻,我缓缓说:“李叔,咱们回吧?”
   没有任何拉开距离的企图和谋划,这一声李叔是脱口而出的,是对他发自内心的称谓。
   老李有些木然地僵住了,直直地看着我,似乎被这个称呼惊了一下。
   只有几秒钟,他恍然轻轻笑了,有些疲倦有些失神。“哦,是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老李再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地开车。坐在副驾位置上,我用余光望去,他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眉宇间暮气沉沉,红润的脸也生出几分灰暗。对不起,老李,李叔。我在心中默念道:人间如果有超越爱的东西我能拥有,我愿意毫无保留地全部奉送与您。只是——爱不能!
   下车时,老李忽地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咬了咬嘴唇,“好孩子,啥都别往心里去,啊?!以后有什么难事,就找你李叔。”我听到嗓子中憋着的闷闷的声音。
  
   已经快十点了,想必岳刚他们也都早已散去,低着头一步一步有些沉重地往门口走。
   台阶上似乎站着个人,没有理会,头脑还被刚才那些澎湃过的、沉寂过的、迷乱过的情节占据,乱七八糟。
   感觉那人故意拦路般左挡右挡,这才抬头。岳刚手里拎着塑料袋,笑呵呵地看着我。
   “任务没完成,被老李训了一顿是不是?”他幸灾乐祸地指着我。
   我稍稍咧咧嘴,算作回答,问:“站这儿和鬼一样吓人啊?”
   他抬起胳膊晃晃塑料袋里的东西,“我替你请的啊。不给你留不够意思嘛!”
   说着就拖我走到一边,掏出两罐啤酒递给我。然后又神秘兮兮地问:“你猜还有什么?”
   平常请客除了啤酒,最多也就一袋花生米之类的小吃,我也不太喜欢。
   “嘿,瞧瞧——麻辣小龙虾,对口味不?”他象变戏法般又拿出一个小袋。
   火辣辣的鲜红十分诱人,上次和岳刚吃还是去他家之前,记得把他辣得又是呲牙又是咧嘴,虾没吃多少,水倒是灌了一肚。
   见我两只手都拿着啤酒,他伸进袋子用手夹出一只,送到我嘴边,不住地说:“尝尝,尝尝,今天的更辣。”
   我不自主地躲了躲,不能适应他没来由的亲近。他却愣是塞进了我嘴里。
   是辣,不然我怎么觉得有些冲鼻、有些呛眼,为什么眼泪跟着就冒了出来。忙转过身吭吭咳了两声。
   岳刚扬着脸搓着手上的油迹,“怎么样,有没有凉?他们都不知道,我藏得好着咧!”
   望着岳刚灿烂的笑,我不知是该喜悦还是难过。为什么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亲热,却在经意的时候拒我于千里?难道我们注定只能在这种朦胧中享受甜蜜,一旦曝之于阳光,就意味着一切温情的终结。
   啤酒淳厚的味道漫过味蕾,仔细地品味它甘甜中的苦涩,不肯咽下。岳刚举起朝我扬扬,仰头咕咚咕咚,突出的喉结一上一下,我一时看得出了神。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
   电影《断背山》有这样一句对白:I can not quit you。听起来令人唏嘘。于我也是这样,无论辗转反侧的夜晚树立起的决心如何坚定,不管这决心是靠近还是远离,只要一睁眼,看到岳刚干干净净的发茬泛着青色的后脑勺,看到他眯起的小眼睛张开的大手,看到他平常的五官独特的笑容,那决心就会一点点模糊、消解直到无影无踪。
    我真的无法戒掉他啊!
   
    就在培训还剩最后两个星期时,培训班迎来了最高规格的礼遇:省里主管政法的副省长要莅临检查指导工作。追溯渊源,听说是厅领导在争取工作支持的思路设计上,灵光闪现地想到可以把警衔培训作为全系统民警素质可持续提高的重要平台和特色载体来看待。于是盛情邀请副省长亲自看看我们这个系统是如何契合“以人为本”精神,高度重视并全面提升队伍综合素质的。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领导一句话,下面忙半年。厅里各色人走马灯般进驻宾馆,确定日程安排线路,连端茶倒水这些细节都反复研讨,正常的讲座也因此停了下来。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停止讲课停止培训是为了展示培训效果为了今后更好的培训。这个绕口令般的道理很让人费思量。
   能不直挺挺地坐在课堂上对大多数学员来说仍是好消息,谁会介意上面既紧张又神秘的动作能带来什么现实的好处。也许更多的人想的是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作为日程安排的一项重要内容,展示民警体能训练成果无疑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岳刚等平常表现突出的人身上。老李亲自挑选了三十个手脚利落、打拳有形有款的学员突击训练,并一再强调只准出彩不能露怯。
   这些天老李大概忙得脚不沾地,进进出出打个照面,他也仅仅是很快地笑一下,然后就匆匆离开。我有些心虚地想:这样或许也好,能让他忘掉那一晚我们之间说不清该记住还是该忘记的一切。
   时间已经确定,后天那位经常在电视里露面的省委常委就要见到真人了。
   下午,大伙正坐在操场上看岳刚他们三十个人一遍一遍操练着本已熟悉的那套拳,嘻嘻哈哈地指着某个稍有犯错的人说谁要后天关键时候掉链子,厅长还不把他吃了。这时,老李急匆匆地从远处走过来,那速度和跑估计区别也不大。
   在人群中搜到我的位置,他焦急地挥了挥手。
   原来厅里办公室那些秘书所写的汇报材料让厅长极不满意,主要缺点是无新意无内容。指示老李必须连夜拿出有突破性的材料来,否则......老李没说否则后面的话。
   老李用焦急的眼神询问我。
   没什么好说的,我马上跟他回办公室,坐下来商量材料的主要框架。看了看原来的材料内容,心想这些人也真敢糊弄,整篇文字毫无特点地从什么提高思想认识、加大培训力度、达到预期效果三方面展开,而且内容确实够空洞,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言之无物。
   其实,对于我所讲的东西老李完全没有异议,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拿出来让领导满意的东西。
   我理了理头绪,忽然想起有一天老李开玩笑地说过,培训就是联系联系、休息休息、学习学习、米西米西。猛地象找到了材料的灵魂,忙把想法说给他听。
   老李焦急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不住地点头。等我说完,他用力拍了下巴掌,想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手举到半空又落了下来,红了红脸说:“我就知道你能行,就按你说的写,保证对厅长的胃口。”
   看我在电脑前坐定,飞一般地打下标题,老李说:“我还得去看看会议室、那几个负责接待的学员准备得怎么样了,你自己慢慢弄吧。”
   我没有抬头嗯了一声,整个思想全进入到了如何铺陈语句、如何组织结构上,没留意老李的动作。
   忽然觉得肩上沉沉地放了只手,回头,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用一种象是感谢象是期许象是盼望又象是释然的温和的目光看着我。
   我扭过头盯着屏幕,“叔,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老李用力按了按,这才离开。
  
   常写官样文章的人都知道,框架一旦形成,往里面装东西倒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连“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这么严肃的命题都能被当成筐随意填充,何况一个小小的培训。只是“米西”太过不上台面,想了半天改成拓宽视野,把所有培训以来组织的参观都写进去,即便有些牵强,估计也不碍大事。
   这么些年写材料,我有一个挺奇怪的毛病,越是任务来得紧,越能发挥潜能,这时我就感到一些话如泉水般在脑海里涌现,只凭指尖就轻易将它们变成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不知过了多久,材料已经大体成形,只剩最后表决心的套话了,伸伸懒腰看一下时间,已经7点多,过了吃饭的点儿。
   忽然想起岳刚不知在干什么,总不至于晚上加练吧。
   拔过去电话,那头人声嘈杂,不时听见有人说快出快出啊,大概又在斗地主。
   岳刚大声喂着,可能是拿着电话离开了“战场”,耳边一下安静了许多。
   “看见老李叫走你了,是不是又有任务?”
   心头暖了一下,毕竟他眼里还有我的存在。
   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连续写了三个小时,差不多快完成了。他在那边笑道:“你们就闭门造车吧啊,别把领导的脸贴成佛像!”
   忽然他问:“哎,你吃饭了没?”
   一句话,心头的暖意就变成酸溜溜的东西欲从鼻子中流出。我嗯了一声,半天没搭腔。
   “你在办公室?”岳刚又问。没等我回话,他就连声说:“等我会儿啊,我给你觅点食儿。”
   那边传来一声喊“岳刚,快点啊”,听见他很不屑地答道:“饶你们一次,我得看看我兄弟的肚子怎么解决。”大概没把手机放在嘴边,声音很小,但我听得非常清楚。之后就是嘟嘟的忙音,他收了线。
  
   没敢让自己胡思乱想,又赶紧回到材料中,把最后一段写得尽量漂亮。
   正当我拖动鼠标检查错别字,门推开了,岳刚伸进头张望,见没其他人,猛地跳进来,“还用功呢,啧啧,真是好同志!”
   他一边把手中的袋子放到桌上,一边凑过来看电脑,可能是走得有些急,脸上湿碌碌的,他好闻的汗味飘进鼻子中,心里有些甜蜜,有些惊动。
   “先吃吧,一晚上呢。”他拉着我站起来,“哎,这个老李,把人往死里用啊,连饭也不管。”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份担担面,葱花喷香,色泽诱人,上面淋了些辣椒油,还热腾腾地冒着气。口水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分泌出来,也顾不得什么雅观不雅观,掰开筷子风卷残云吃起来。
   “着什么急啊,全是你的。”岳刚在一旁笑着。
   大概是看我吃得太过得意,他走近仔细瞧,“有那么好吃吗,我也尝尝?”
   我想都没想就夹起一筷子喂给他,“天下美味,何况是你买的。”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筷子还在我手中,岳刚咬着筷子转过头,我们同时看到了老李。
   他也拎着个塑料袋,上面赫然印着KFC标志。
   老李站在门口愣了愣,我和岳刚竟也一时忘了应该赶紧停下来,就那么怔怔地立着没动。
   停顿了几秒钟,老李低头进来,问:“岳刚也在啊?”然后就看到了桌上我们吃剩的东西。
   岳刚紧着咬了两口咽下面条,含糊不清地答:“哦,给他送点吃的。”
   老李似乎很随意地放下东西,径直走到电脑前,坐下看已经快完成的材料。
   我想我的脸应该很红,不知他会怎么想看到的一切。
   岳刚做个鬼脸伸了伸舌头,我则胡乱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三个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李站起身,看着我们俩,“我看行了,打出来明天让领导过过目。”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你们再吃点儿吧,我就回去了。”
  
   岳刚站在我旁边,看老李出了门,长长舒了口气,“老李还算有良心。”
   见我没说话,他歪着头问“又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他都看见了。”我低声说。
   “看见什么?咱哥俩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暗叹岳刚的迟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发呆。
  
   临走关灯时,我忍不住抓住岳刚的胳膊,也许只有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我才会这样做吧。
   黑暗中岳刚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个动作,还轻轻拍拍我的手背。
   夜晚的空气有些凉,穿着短袖的我们不时碰碰彼些的胳膊。或许是刚才老李的神情诱发了某种念头,我竟恍惚觉得身边的岳刚应该已经认可了我们之间的亲密,认可了我们举手投足中传递的温情。走着走着,我忽地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
   岳刚用双手捂在我冰凉的胳膊上,“有点冷吧。”话音低沉却柔情无限。我以为。
   过了一阵,他轻轻拉开我的双臂,“回去睡吧,累了半天。”
   心中涌出一句话: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形,我们还能拥有多少?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
   任何岳刚无意中的亲近其实都不能令我坦然,正如他任何含混的表示都不能让我真正远离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不肯就范于这样一种模糊,不肯接受未曾较量的输赢,我变得有些焦躁。甚至我违心地认为,那一晚突如其来的电话是冥冥中的安排,预示着无法真正撇清与他的纠缠。
  
   本来是一堂关于罪犯心理矫治的讲座,因为话题的敏感和同事们的热情,逐渐演变成了对自我心理的甄别课。特别是谈到罪犯中较为普遍存在的同性关系的异化,老师竟很非常开明地发挥到了社会中的同志现象。
   他侃侃而谈着那些我早已熟稔的理论,似乎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并不关心他真正的结论,因为那是一个永远不可能说清的问题,因人而异,仁智互现。我想知道的是,前排的岳刚这时在想些什么。
   从不太认真听讲的岳刚似乎非常专心地在听,还不时主动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就连中间休息也没起身和我闲聊,好像坐在那儿想着什么。
   最后那位观念开放的老师告诉大家,性倾向的异化不属于病态范畴,但作为一种监狱亚文化现象,它不可避免地会形成阻碍教育改造工作正常开展的非积极因素,特别是对于境遇性的、因逼仄环境导致的非平等关系,应当予以关注。底下掌声不断,我注意到岳刚没有任何表示。
   临走时,岳刚转身经过我身旁,很凝重很犹豫,欲言又止。
  
   或许是彼此心中都有些模糊的想法,晚饭后,岳刚没有打电话询问打不打球。
   独自躺在床上,我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手机中储存的信息,第一次甜蜜、第一次犹疑、第一次无言以对,纷纷涌现在眼前。一时竟坐卧不宁。
   腾地从床上坐起,抄起电话按了下去。
   居然是占线! 继续拔,还是占线。
   心慌意乱中,拿着手机往门外走,刚到门口,电话响了。
   “你......干什么呢?”岳刚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沉重。
   “想去找你。”无须再隐藏什么,我低声说。却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就在近处。
   抬头,楼道另一头站着一个人,熟悉的身影不用细看。
   举步向前,仿佛闻到了血一样的腥味,我不知道扑面而来的会是什么,尖利的割断抑或沉钝的撞击。
  
   “你听没听说过监狱里的这些事?”岳刚一边走一边问,听得出他尽管想压制某种焦虑,但语调透露了一切不安。
   “你是不是说今天讲座说的事?”仿佛看到了大厦即将倒塌,却非常冷静。我知道一切应该早有预示,只不过面对自己亲手搭建的海市蜃楼,自欺欺人地想多挽留片刻。
   再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操场上。岳刚走得有些快,我一直慢他几步。
   他转过身,长长舒了口气,象是坚定着一个决心。
   “我那个分监区就有这样的事。两个犯人好得出奇,见过互相栽赃的,没见过争着揽过的。大伙都笑说他们叫......叫......”
  他没说下去,大概那是一个很不入耳的词汇吧。
   不知为什么,我轻轻哼了一声,“怎么了呢?”
   他掏出烟,点着,拿火机的手有些颤抖,火苗在夜色里晃动。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也有这种......这种......嫌疑?”
   “怎么了呢?”我盯着他。
   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要是没这种嫌疑最好。”
   嫌疑?退一万步,即使这是犯罪,我岂是嫌疑,那分明再明确不过了的,无须任何证据。
   “岳刚”,我仰起脸看着天上一幕的星辰,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爱你。”
   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丢弃幻觉的感觉真好!直面一切的感觉也——真好!可,我却没有喜悦。
   那些曾经的亲密,曾经的温情流转,曾经的如水般的夜晚,不过——只是幻觉。
   “不......不......不,你别这么说。”岳刚双手在胸前摆着,似乎被吓住,“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我们一直是......哥们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没看他,抬脚往台阶方向走。
   岳刚追上我,拉住胳膊,语无伦次:“我一直觉得你这么优秀,这么文雅、这么......这么......好,怎么会呢?”
   “那又怎么了呢?”
   “你别老这么说啊!”,他用力捶了一下我的后背,生疼。
  
   “这个......这个肯定能治,你得好好治。”过了一会儿,他象是接受了事实,却又想出另一个决定。
   坐下来,抬头仰视站在面前的他,疼痛并不是想像出中的不能承担,那本应是我该得的。然而,最最令我焦灼的是来自他意识深处对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岳刚,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你不要——看不起我。”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祈求了吧。
   “不会,不会,不会”他喃喃道。不知道是说不会看不起我,还是不相信这个事实。
   沉默,一直沉默,只有他发亮的烟头在提醒已入睡的世界。
  
   是时候走了,我艰难地站起来,腿竟有些发软,一个趔趄。
   岳刚在身后喊了声我的名字,我顿了顿。
   “你得好好的啊?!你得自己改啊!”
   脸上浮现的居然是笑,我径直往前走,泪如泉涌。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
   回宿舍短短的路上,我不知几次停下,妄图让清凉的夜色淡淡的花香还有人们闲适的谈笑走入心怀,驱散仿佛刚刚经历过炮火还未落定的硝烟。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磅砣的泪雨根本不受大脑指挥,一阵阵,一股股、一团团从五脏六腑涌出,似乎没有穷尽的时候。
   无知无觉地躺到床上,所有神经都象短暂失去了感知的功能,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空白吧。那是一种置身于浩缈宇宙无所依靠的虚无,是一种万事皆空、身无一物、山穷水尽的惨淡,是一种无须思考、无所谓争取任命运予夺的绝望。于这种空白中我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或许是建造的过程太过艰辛而摧毁的一瞬太过迅捷,以至于那种尖利的感觉已经不再是痛,昏昏然,我恍惚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吧,就象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过的更为绝决的分离一样,只要用力睁开眼,就又会回到尽管折磨却能苟活的现实中,将热烈的渴望包裹,凄凉地欣赏眼前来自于岳刚的美丽风景。
   甚至我天真地想:明天,明天上课时,恶作剧地冲岳刚作个鬼脸,说昨天那些话把你吓住了吧,和你开玩笑呢。他就会恍然大笑,重又用力搂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倒在他怀里,恨恨地警告看你不敢不敢!
   然而,天色渐亮,毫无睡意的我站在酒满晨曦的院子里,看岳刚宿舍还紧闭着的窗帘,感觉眼眶的酸涩,我知道,所有说出的话不可收回,所有情感一旦奔涌渲泻,就不再属于自己,因此而生的喜忧不能重新来过。
  
   刻意躲避岳刚成了我最重要的事情,除了无法逃开的上课、吃饭外,我会一直呆在宿舍里,任自虐的情绪主宰。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岳刚阳光的笑,却无法克制自己一次次站在窗边的冲动,看那熟悉的身影时隐时现于院中、于人群中。
   所谓分享与分担,其实都并不可能真正一分为二,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之间,哪怕是母子父女。也许给岳刚造成困扰的只是一个朋友的无法继续相处,这个困扰最多在面对我时会短暂地出现,更多时候,我依然能看到他不停地说笑和初识的爽朗,那些给我带来无比伤痛记忆的东西似乎已然被他淡漠。
   时常感到灵魂和身体游离,我怀疑自己几近崩溃。
  
   同事们大多已经开始准备结束培训,三个月下来,争过的吵过的玩过的闹过的哭过的笑过的,都随流岚虹霓飘到天边不见了踪影。剧痛之后慢慢恢复知觉,讲座依然喋喋不休,饭菜依然单调不变,生活依然在继续。
   老李在那次省长视察后,曾非常兴奋地在课堂上表示这次迎接检查的效果很好,厅长满意之余,将优秀学员评比率提高了一倍,也就是说,会有更多的人因此而会得到一张没有任何价值的荣誉证书。
   在那晚不经意看见我喂岳刚吃面的一幕后,老李也许联想到曾经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自以为是地明白了我和岳刚关系的不同寻常,不过,他不知道那其实只是过程中的一个浪花,而非结果。
   以“叔”自称的老李在楼道里叫住我,说这次检查文靠我,武靠岳刚,共同为他撑场,在厅长那儿挣足了面子,所以想在培训结束前请我们俩吃顿饭,让我方便的时候叫上岳刚。
   我没法跟他说清发生的一切,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
  
   周末,应该是培训的最后一个周末吧,老李真的早早打招呼,说晚上他要请客,请文武合壁的一对年青人。在说“一对”时,老李故意咬重了音,听得出他真的释怀了和我之间的一切。
   “不必了吧?”我支吾着,没办法想像再和岳刚相对的情景,或许是担心自己的控制能力吧。
   “那怎么行?”,老李很坚决,“抛开你帮忙的事,就当是叔给你饯行,叫上岳刚嘛......”,他拖了拖音,“也是个好孩子,不错不错。”
   作为长辈,有些话他也许不好说透。
  
   下午下课后,老李打电话告诉我他的车已经停在院外,让我赶紧。
   手机不断在掌中转动,咬了半天嘴唇,终于按下了岳刚的名字。
   每一声“嘟”都象敲在心头,震得全身跟着发抖,我甚至有点希望岳刚绝决到不接的地步,已经品味到最痛的神经,不可能再感到痛多一分,倒是那反反复复的纠扯更加伤人,更加消磨憔悴的心。
   响了七声,那边终于通了。“喂——”岳刚很沉闷的声音,听不出难堪还是郁结,不情愿还是意外。
   “李主任想请你吃饭,让我叫你。”我尽量说得简洁些,没带任何情绪。
   “哦......都有谁?”,停了停,“你知道吗?”
   “应该,应该就咱们三个吧。”我不想含混其辞。
   “这样啊,行,我马上下去。你......你还好吧?”
   “嗯”我立刻挂掉了电话,感觉眼中已经有些潮湿。
  
   见我直奔副驾的位置,老李似乎犹豫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又是三个人,又是安安静静地一路前行。
   “叔,放开音乐吧。”我挑着前排的CD碟。余光里岳刚很吃惊地望着我俩,是对这称呼的惊讶吧。
   万芳那首《猜心》又一次穿透耳膜,直入心底。依稀记起彼时安静的沉睡,凝神的注视,记起虔诚的敬拜,记起他手举长杆一脸的笑意,那时灯笼正红。猜来猜去的心,不也还是咫尺天涯?
   老李大概感到气氛不对,随口问:“岳刚,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和姐”
   “哦,对了,那个孩子,叫冬儿吧,身体没事了吧?”
   “挺好的,李主任。”
   感觉岳刚长长地呼了口气。
  
   饭桌上,老李热情地招呼我们多吃,说培训三个月,肚子里的油水也快耗干了吧。岳刚笑了笑,很吃力的样子。
   “平时也不准你们喝酒,今天咱们来点红的,特殊一下!”老李极力想暖热气氛。
   “这第一杯,是为了难得的缘分,再培训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我,我也该退休了。”
   伤感真的就涌上来,不为岳刚,只为了可亲可敬的李叔。我一仰脖喝完,岳刚和老李碰了碰,也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为了你俩这次帮我大忙,特别是小赵,累坏了吧?”老李温和地望着我。
   “没事。”我想笑一下,但没笑得很开。
   “第三杯,”老李想了一下,晃动着手里的酒,“就算是为你们俩的情分吧,来,一块干!”
   甜甜的干红不似白酒冲头,喝下去,冰冰凉凉的,心也跟着清凉了许多。
   喝酒和喝酒大不相同,那一次,为了岳刚拼酒,我不管翻江倒海的难受心甘情愿;这一次,为了不久的别离,我更愿把所有美好的记忆留给他,且笑且啜。
   岳刚还是不胜酒力,脸已经泛红,话也开始多起来。先是感谢李主任的照顾,很真诚没有半点虚套。然后,他转向我,半低着脑袋笑笑,说:“培训就交了你一个朋友,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所有郁结于心的怅然忽地就化开了。真说到感谢,最该道谢的是我,无论如何,眼前的两个人,都给了我最可宝贵的快乐与爱,或许此刻之后,我将再不会遇到。
  
   回到宿舍楼前,岳刚将手插在兜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许久,他看着前面,说:“我的手机号,你还留着吧。”
   心象水一样柔和而平静,“记着呢,你打过来听听,我专门还设了铃声。”
   随着电话接通,《千秋家国梦》悠扬的曲调响起,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岳刚的铃声后下载的,特意设在他的名下。
  
   你说吧要我等多久
   把一生给你够不够
   背离了冥冥中的所有
   离乱中日月依旧
  
   告诉我你要去多久
   用一生等你够不够
   驱散了征尘已是深秋
   吹落山风叹千秋梦
  
   当我再次看到你
   在古老的梦里
   落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
   我再次看到你
   在爱的故事里
   起阵阵烟波你往哪里去......
  
   歌声回荡在安静的夜色中,婉转动听。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五)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顿,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无论是期盼还是煎熬,于缓缓的流淌中,我们共同迎来了最后的欢聚。
   岳刚和我都被评为优秀学员,拍照留念时,不知老李是故意还是无意,我们被安排站在一起,肩碰着肩,手挨着手,甚至我感到在摄影师喊预备的时候,他往我这边凑了凑,于是,照片中的我们挤得很近,真的象要好的朋友。
   培训班最后一次集体活动是联欢晚会。不知是谁透露了我给李主任写材料的事情,那位女播音员主动找上门,希望我写首适于朗诵的诗,作为联欢会的开场。
   最后一个星期,我已经能平静地与岳刚面对了,他甚至又在上课时,递给我一张纸条,告诉我他已经被确定为监区领导的人选,估计回去就要走马上任。我也笑着回了他一张,勾画个得意忘形的官员,在其大无比的肚子上写着“谁说我不会腐败”。
   没有忘记最后去看一次冬儿,当然是背着岳刚。我撒谎说岳刚有事顾不上来,托我带给他些钱。冬儿犹疑着接过,问了我们什么时候走,想送我们之类的话。摸摸他光滑的头发,告诉他好好工作,记着孝顺姥姥。
  
   憨直的岳刚还是把那两千块钱还给我,我觉得再推脱会有些矫情。
   收好之后,岳刚手里还用纸包着样东西,他没说,我也没问。
   “去操场上走走吧。”很多天后,岳刚第一次这样说。
  
   有太多的回忆可以被记起,有太多的情愫应该被珍藏,还有太多的未来可以被向往。留下了欢笑也留下了泪水的夕阳操场此时在我眼中柔情万千。
   “升官之后,应该有更多时间出去吧。”
   岳刚竟露出一丝羞怯,“还没影的事呢!”
   “这有什么,好事!以后没了出路,我还要找到你门上,你不会不收留我吧?”
   “再胡说。”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手掌停留在肩上,没有拿下来。
   一如从前的温暖,一如从前的惬意。
   “记不记得你说培训完了咱们再算帐?”他走到我前面,面对着我。
   怎会不记得?不过,那时的潜台词是:等你用爱回应我。而现在,所有的付出和得到都无从厘清,也都如眼前的夕阳深深刻在心底,如果真要算,是不是要一一记起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将它们换算成心血和泪水,用今生彼此补偿?
   我笑笑,他也释然地笑了。
   “可我还得再欠你一个东西。”岳刚打开手里的纸包。
   那是他衣服未干时,穿走的我的那件衬衣。
   眼前又浮现出他拽拽衣襟,说还挺合适的那憨憨的样子。
   “我衣服少,你就别要回了吧。”岳刚大概不能确定我的态度,低对反复摩挲着,语气中带了些许的撒娇。
   敝帚自珍。我想起这样一句话。
   离别让人伤感,但温情回归却令人陶醉。如果一件薄薄的衬衫可以在他无尽的岁月里涂沫一丝有关我的亮色,那回馈于我的岂止是手中的余香,岂止是被铭记的快慰。
   伸手,盖住他放在衣服上的手。我也要留他一件东西,那是我一生所欠缺的豪情。培训是一堂课,假如我能将岳刚与生俱来的开怀的豪情填进心扉,以后每一个寒冷的时刻,我都会记起他独特的温柔。
  
   当我把写好诗交给女播音员,她反复看了看题目,问为什么要起《夕阳操场》。我笑笑没说。临走她告诉我准备和另一个共同朗读,是岳刚。
   坐在会议室的角落,听《今夜有约》欢快的曲调响起,我知道,三个月的培训时光真的要随着反复吟唱的曲子划上句号。
   随着雷鸣般的掌声,岳刚和女播音员身着警服走上讲台,此时的他,身板笔直,意气风发,俊朗而又阳刚,帅气而又洒脱。
   从我心头和笔尖流出的字句从岳刚的口中一一道出:
  
   脱去厚重的衣裳 最后一场雪还飘飘扬扬
   从四面赶来 把繁忙的工作操心的日子暂且放放
   背上没有沉重的行囊 心在刹那间无比敞亮
   我们相聚在这里 无论来自南线还是北方
  
   回过去的校园看看 曾经在那儿把汗水流淌
   再听一首老歌 日渐苍老的心儿重新发烫
   谁说青春已远走 每张笑脸都散发一样的光芒
   谁说情怀已老去 平凡的日子教会你我永葆激昂
  
   还记得第一次集合的慌张
   还记得第一招拳式的登场
   还记得小教官番号响亮
   还记得大院里笑声朗朗
  
   总以为相逢的日子还长 离别不用思量
   谁曾想白驹过隙 走得太快的总是时光
   刚刚准备好心情享受神怡心旷
   剧终的哨声却提醒我 好戏终要散场
  
   快把思念结一种感悟,每一个名字永不相忘,
   快把回忆谱一串音符,动人的友情天天吟唱,
   快将日月铸一种豪情,气势磅礴荡气回肠。
  
   再看一眼宿舍啊 看一眼夕阳
   再看一眼教室啊 看一眼操场
   有分别的凄凉 也有难舍的惆怅
   泪花闪动 我们笑着击掌
   相约未来 阔步走在更加笔直更加宽广
   更加迷人更加闪亮的——路上
  
   教室里安静极了,似乎大家都被岳刚和女播音员富有张力的朗诵感染,许久,才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悄悄起身离开,耳边一直回响着岳刚那瓮瓮的声音。
可东可西 | 2008-6-11 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六)
   其实,在那首诗的中间,我还夹了一段,用来隐喻和岳刚一路走来的波折和枝蔓,也许他们觉得不太适合读出,就删掉了。
  
   走过都市街巷 我们在人海中徜徉
   咽下甘冽的美酒 一同把心意珍藏
   那张小小福卡啊 记录下曾经心海激荡
   那一次转身回眸 诉说不变的坚持与守望
   当天边余辉散落 尽染云霞
   请与我再次走近梦中的夕阳操场
  
   午饭是在培训班吃的最后一顿饭,道别的、许愿的、客套的、相邀的,大伙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每个单位都有一两个代表去兄弟单位桌前轮番敬酒,用豪饮展示各自的热肠,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在举杯的过程中一吐为快。
   我依然静静地坐着,端着水杯应付造访的每位学员。单位同事自有能喝的、能聊的、能表的,能煽的,没人会在意我的浅笑和低头。越过纷纷乱乱的人头,岳刚已是满脸通红,可张目的笑,开怀的饮,瓮瓮的声,一如从前。他举箸端杯的习惯早已熟稔,我甚至不用去看,就知道他在吃第几口菜,咽第几杯酒。
   老李最后站在餐厅的中央,代表省厅、培训组敬大家一杯,他的目光扫过我,扫过岳刚,扫过每一个人,还是那么严肃,一丝不苟。
  
   吃过饭后,离得远的单位开始组织人坐车返回,我们离省城比较近,于是七八个人建议利用最后时间,上街给家人买些东西。我没什么要买,就站在院子中间看人来人往,遇见眼熟的,顺便打个招呼,说些保重之类的话。
   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忽然看见岳刚和三四个人一同出来,大包小包地拎着,后面居然还跟着——冬儿!
   他什么时候来的?
   岳刚单位租了辆普桑,足够坐下四个人,在往后厢放行李时,岳刚抬头看见了远远站立的我。
   我们谁也没动,就那样凝视着。仿佛要站立成静默的树。一旁的冬儿有些不解,用胳膊碰了碰他,说了句话。
   岳刚象恍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冬儿拿着向我跑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用力睁开,想看清冬儿跑的每一步,看清远远岳刚的神情。
   “小舅,给,舅舅给你的。”冬儿展开手掌,一只红色的木头盒子。
   打开,四只玲珑剔透的小红灯笼安静地躺在里面,分别写着“天长地久”四个字,被一条金属线串起,象风铃,象珍珠,象祝福。那是上次参观商家大院看过的纪念品,没记得岳刚买。
   “小舅,你什么时候走啊,我舅他们马上要上路了。”冬儿扬着脸问。
   我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回去。冲着岳刚,刷地抖开红灯笼,阳光下它们一个一个闪着晶莹的光彩,耀眼夺目,清脆的叮咚声随风阵阵响起,象潺潺的流水,象绕梁的钟音。只见岳刚在远处抬起右手,用两个指头飞快地在额前打了个变形的军礼,仿佛致意,仿佛挥手。熟悉的、标志的、动人的笑又浮上面容。
   岳刚最后一个钻进车里,嘀嘀响了两声喇叭,车子便扬尘而去。
   以为再不会有的液体瞬间涌进眼眶。分离,意味着与所有爱恨作别,把一切交予时间,看是否会变得轻轻淡淡,是否会随风散尽。
  
   同事们还都没有回来,不由自主地信步来到操场门口。烈日下的操场泛出一种白,白得晃人。眯起眼睛,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幕幕象过电影般闪过。
   都说人生如梦,应该是对幸福短暂、突然的感慨吧?岳刚一走,这里的一切似乎再与我没有了任何关系,真象做了场梦般,揉揉眼,什么都不曾发生。想起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别了,培训时光,别了,夕阳操场。经不住时间考验的是记忆,一切都会再次生疏。不变的,或许只有那永驻心间的情怀!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坐在返家的车上,昏昏欲睡。手机嗡嗡振动了几下,是短信。
   岳刚发来一行字:晚会上没念的几句都记在了心里。一路顺风!
   从心底渐渐绽放出微微的笑意。眼前的字句仿佛变成跳动的精灵,漫过车厢,飞在阳光下,飞向遥远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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