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耽美短篇小说:淡薄

[复制链接]
查看2462 | 回复3 | 2014-7-3 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杨康初次见到欧阳克时,那人轻裘缓带,眉眼含笑,端得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派,心里便在想——爹爹请来的这些个武功好手里,这人瞧着最是顺眼,当下就起了结交之心。
  彼时他自己也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比之大金国同辈的富贵王孙,也就打架的本事强上一些,没什么其他值得称道的地方。殊不知连这唯一的优点白驼山少主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之所以耐烦应付他,一方面是因为欧阳克身赵王府的客卿,要给王府主人完颜洪烈面子,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杨康长得还不错,远不是梁子翁、侯通海这等歪瓜裂枣可比。
  因而等到杨康自以为“礼贤下士”地去结交欧阳克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人家压根没半分“下”的自觉,反而很欠揍地认为,他堂堂白驼山少主,跑来陪小王爷敷衍消遣才是屈尊降贵。
  差点没把杨康气歪了鼻子。
  心里一个不忿,脸上倒还沉得住气,皮笑肉不笑地跟欧阳公子打两声招呼,便出了王府上街找乐子去了。
  若是早知道他这一回出门会招来怎样的祸事,他宁可那一整天都陪母亲坐在那件破屋子里,听母亲讲兔子腿断了该怎么上药怎么接骨。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而被他迁怒的罪魁祸首欧阳克,此时却还懒洋洋地在客房喝酒吃菜外加调戏他的姬妾。
  也难怪欧阳公子,好好的二十四个美貌弟子,平素就算拈酸吃醋也别有一番味道,莫名在道上死了两个,怎不叫其他人心下黯然?除了拍胸脯跟余下弟子保证一定会给那二人报仇,就只有打叠精神想法子哄她们开心。
  既跟了他欧阳克,他总要担负起她们的身家性命。
  他一边抚摸姬妾光洁白皙的脸蛋,一边将自己想得大义凛然,正美滋滋地不知所以,全然没想到他方才面对杨康时自以为藏得高明的不耐早给杨康看了出来。
  他却不知,论格调档次,他和杨康本来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高,奈何尽管两人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欧阳克平素接触的都是对他叔父大肆巴结的谄媚之人,杨康好歹还碰上过几个地位在他之上的,因而比他欧阳克懂看人脸色得多。
  若欧阳克有半分杨康此时的能耐,岂会在半年后如此狼狈地死在一把破枪头下?
  但此时的欧阳克尚未能知后事。而此时的杨康,自然也不能。
  杨康此刻很有些头痛。
  不过是想出来找个乐子,谁料居然见了血?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胡闹生事,连累得爹爹在朝堂上被金帝训斥,更很有些惴惴不安。
  先前见那卖艺老汉一掌把自己随从打晕,他已有些不安,因而二话不说,想要上马走人,存心想要此事不了了之。至于背后怎么被人咒骂,那都不必放在心上。
  然则他见多了争名逐利之辈,却忘了有人厚颜无耻,自也有人有心气血性。世事从不是他待如何便能如何。待到郭靖与王处一先后出手,这一次胡闹便再不可能简单收场。
  但那时他尚未想到,这一次的胡闹非但不只是不能简单收场,甚至演变成了他一辈子除死之外最大的变故。
  若是早知道,穆念慈那绣鞋还便还了,最多也就是事后被那些个堂兄叔伯笑话几句罢了。
  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惜当时不懂事,舍不得面子。
  几个月后每每想到这日的比武招亲,他想得最多的也就是——
  还绣鞋便还绣鞋,赔不是便赔不是,哪怕真娶了穆念慈也好。脸皮面子算什么东西,心气血性值多少钱?趁早扔了才好。
  要是打一开始便不要脸到底,便凉薄到底,大约以后也不至家破人亡。
  后来欧阳克便嘲笑他说,小王爷聪明脸蛋笨肚肠,反思往日,后悔的居然是自己太要脸。
  杨康冷笑一声,不耻下问:“那我该如何想才是?”
  欧阳克不答反问:“小王爷原本怎么想的?”
  原本怎么想的?
  杨康怔了怔,只觉一张脸又青又白,再说不出话来。
  即令没有他母亲和杨铁心那一档子事,他真的骗得穆易穆念慈在老家等他一辈子,他任性妄为难道就能有个好收场?
  他当时没留下郭靖和王处一杀人灭口,反而在事后命人买走了全中都的药材。
  便是他万年倒霉,难得心想事成一次,真的令王处一残废终身,他又打算如何应对丘处机的怒火?
  做起事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七八糟的把柄多如乱麻,也难怪欧阳克笑话他大愚若智。
  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祸害第一个赞他聪明,成心想害死他。
  后来他果真死在自作聪明下。心想欧阳克若是死后变鬼,尚可找他索命,他杨康孤零零地死了,却连恨都不知该恨何人。
  便如此刻的他,傻愣愣跪在包惜弱身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一肚子怨愤,却不知该怪谁。
  怪他亲爹还是亲妈?怪他养父还是师父?
  怪到最后,不如还是怪他自己吧。
  若是好好听了他妈的话,哪怕随口敷衍杨铁心一句爹爹,他们未必便这样绝望,以至存了必死之心吧?
  他分明最擅花言巧语,却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明明早知道母亲是怎样软弱的人,便是只看她的眼睛都能知道她方才有多恍惚,只怕连她到底身在梦中还是现实,是在地府还是人间都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偏不肯顺着她?
  她总是惯着他宠着他,看着他胡闹毫无办法,他却从不肯好好听她的话。
  连她死前最后一个念想都不肯给她,不孝至极。
  后来他连逼死父母的仇人都能满口的“爹爹”,却再没有喊杨铁心一声“爹”的机会。
  分明早已错过,却还要自欺欺人,妄想自己若能不像待母亲那样,凡事顺着别人一点,便能抓住早就不在了的人。
  殊不知大错铸成,在歧路上行了太远,终不能再回头。
  


☆、(二)

  杨康伏在包惜弱身上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他一辈子再没有这样哭过。
  耳边隐隐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是师父丘处机还是父王请来的客卿,他全搞不明白,只有另一道哭声清清楚楚,近在身侧。
  一样是伤心到了极致的嚎啕大哭,他微微抬起头,便见到那个红衫绛裙的女子涕泪交流,再没半点日前与他比武招亲时的英姿勃发。
  原来不是每个女子哭起来,都跟他母亲那样好看的。
  杨康呆呆看着包惜弱的尸首,慢慢磕了四个头。
  他站起来,便看到了丘处机痛惜的神色。
  他心头一惨,向丘处机拜了几拜,慢慢走过了街角。
  不是完颜洪烈离开的方向。自然也不是王府的方向。
  他转过街角之后并没有离开,只是靠着墙发呆。
  呆了好几个时辰,周围有人来来往往,却没一个是来寻他的。
  他颓然坐倒在地上,委屈地想,师父,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妈不要我啦,我爹也不要我啦。我谁都没有了,你为什么也不要我了?
  我没有走,我一直呆在这儿,我等你来骂我,等你来教训我,你为什么不来?
  郭靖有那么多师父呢,你去凑什么热闹,我才是你徒弟啊!
  我才是……你徒弟啊。
  他又想起杨铁心。搂着他的母亲笑得那么欢喜,临死之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不忘要将他闺女托付给郭靖。半点也不看他一眼。
  明明我才是……
  他没有想下去。
  有人踏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他面前,对他说:“小王爷。”
  杨康抬起头。来人轻裘缓带,眉眼潇洒,手上摇着一柄扇子,意态风流。
  杨康下意识地站起身。但他比欧阳克矮半个头,便是站起也须得仰视这位白驼山少主。
  他瞧了欧阳克半晌,冷笑一声,道:“我不回王府。”
  欧阳克并不吃惊,只是微微一笑。
  杨康心中打起全副武装,防备着欧阳克会说什么。
  岂知欧阳克将扇子摇了一摇,全然不提方才发生的惨事,只是眉头一扬,道:“尊师梅超风梅大姐对小王爷很是挂念。”
  杨康立刻变了脸色。
  他还是回了王府。
  他明知欧阳克骗他回赵王府压根不安好心,后来也确实从梅超风口中得知此人志在《九阴真经》,但每每想起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街角的自己,却总也按不下去对那一刻的欧阳克的感激。
  让他知道……让他以为,哪怕全天下都忘了他,他至少还有个女师父会记得他,不会抛下他。
  哪怕几个月后在归云庄,梅超风二话不说便在黄药师面前起誓,定要杀遍世间修习过《九阴真经》的所有人,而后不顾陆乘风的呼唤,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扬长而去。
  至少在此时此刻,杨康尚可以痴心妄想。
  这时梅超风已回到了她平素修炼的地道深处。杨康回王府后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去寻这师父。
  他默默走到母亲思念过往的那件旧屋,伸手拂过破犁,目光落在那一杆铁枪的枪头之上。
  他想起母亲身死前取出的那一把绿皮匕首,不由惨然一笑。
  包惜弱也不管那匕首上“郭靖”二字多么古怪,巴巴地不知跟杨康说过多少次这匕首是以后留给他媳妇的。然则匕首揣了十八年又如何,一朝给人,那便是旁人的物事了。
  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稀罕刻着别人名字的东西。
  杨康捡起断枪,抚过靠近枪尖处那“铁心杨氏”四字,蓦然咬紧牙关。
  想要将它扔了,却无论如何扔不出手。最终还是将破枪揣进怀里,便是包惜弱终日揣着那匕首的地方。
  后来杨康偶尔会想,是不是有一日母亲觉得他足够大了,便会将那匕首捅进自己心窝?
  否则何以将这匕首随身携带,片刻不离?
  他失魂落魄地来到梅超风所在的地道,呆呆地跪坐在梅超风边上。
  他女师父的双腿仍不能动弹,他便开始背丘处机教过他的全真心法。
  从头背到尾,一句一句地给梅超风解释,恨不得这段心法再长一些,能让他与女师父就这么相对坐到天荒地老去。
  他男师父丘处机性子暴躁,是个粗犷豪迈的侠客,他女师父却也不是善解人意的温柔女子,听他将那惨祸断断续续讲了,沉默半晌也说不出几句安慰他的话,只是叹了口气,道:“世事本就如此。”
  梅超风往日只知道有谁与她夫妇过不去,将人杀了便是,反正全天下除了恩师黄药师和她贼汉子陈玄风,世上再无不可杀之人。
  然则横行武林的铜尸也会死在六岁小儿手里。所以世事本就如此,你想得再好,老天却会跟你过不去。
  杨康坐在梅超风身侧,喃喃说道:“世上再无不可杀之人……除了父母恩师,世上再无不可杀之人……师父,你没了相公,我没了娘,我们以后相依为命罢。”
  梅超风本是武林中的女魔头,此时听了杨康的话,不知怎的,却心下一软,道:“好,待为师报了你师丈之仇,我们俩便找个地方隐居。我将我一身功夫都传给你,你就是铜尸铁尸的传人,看江湖上还有谁敢欺负你。”
  杨康眼圈一红,强笑一声,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说道:“对了师父,我男师父曾说,三月廿四我要去嘉兴醉仙楼与郭靖比武。江南七怪是郭靖的师父,我瞧那日他们也定会到场。”
  梅超风一怔,喜道:“好,我师徒俩一起去嘉兴。”
  杨康侧目瞧见梅超风喜上眉梢的神色,到底将心中的不安忍了下去。
  心中默默地念道:除了我爹我娘……世上再无不可杀之人。
  但是三月廿四的嘉兴醉仙楼,既没有郭靖也没有江南七怪,连丘处机也不知身在何处。
  杨康自然不知丘处机早在杨铁心和包惜弱惨死中都的那一日便向江南七怪俯首认输。他与梅超风两人在醉仙楼自清晨直等到太阳下山,也未见一人,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释然,百般滋味说不出口。
  梅超风叹了口气,道:“看来他们是不会再来了。康儿,你待如何?”
  杨康茫然无言,正想厚着脸皮说一句:“师父,我跟着你成不成?”却听有人拾级而上。那人走得不快,步伐沉重,显然武功并不如何高明。杨康听了却是心头大震。
  他怔忡抬起头望向楼梯,那人堪堪走上二楼。锦衣玉饰,丰度俊雅。
  杨康一句“爹爹”冲口而出,完颜洪烈眼神一亮,面上有伤感之色一闪而过:“康儿,回家吧。外头再好,哪里比得上家里?”
        


4195956 | 2014-7-3 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于是终究回了王府。
  依旧是赵王府的世子,更进一步,还成了大金国的钦使。
  其实谁不知道金国钦使是个什么倒霉差事?南宋朝廷昏奸当道,草莽之中却诸多豪杰。自中都而至临安,不被十个八个替天行道的江湖好汉劫道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金国钦使。
  但赵王府王妃跟人私奔殉情这一件丑事要遮掩下来有多不容易,不用完颜洪烈说杨康也能想象得到。
  那么不妨大方一点将这差事接下。
  ——反正他的武功虽连三流好手的眼都入不了,碾压什么同辈兄弟还是绰绰有余。
  中途遭遇穆念慈是意料之外,被太湖水贼扣下则是情理之中。
  他没想到穆念慈竟会来救他。
  牢里黑灯瞎火,看不真切,却也知穆念慈穿的绝不是比武招亲那夜的红衫绛裙,大抵便是后来在道上相逢时穿的粗布麻衫。
  而杨康却依旧一身锦衣金袍,湖绿缎子,葱绿汗巾,除了金袍上绣的白边,身上再没一处与“白”字相干。
  于是可悲地想,自己披不得麻戴不得孝,能瞧见别人披麻戴孝,也是好的。
  他口中与穆念慈敷衍,正思忖怎生好骗得她为他去史弥远那里跑一趟腿,却听穆念慈肃然说道:“你得立个誓,决不能再认贼作父,卖国害民。”
  他怫然不悦,冷冷答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后,自然会照良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甚么用?你不肯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后来想起,不由自忖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放着好听话不说,居然将心底真话说出了口。
  也亏得穆念慈闻言居然并不生气,反而听了他的话去找梅超风救命。
  可惜她对他的顺从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而他当时脱口而出的“良心”二字,到底沦落为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他遥遥望着穆念慈的背影远去,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便听黑暗中有人笑道:“不知小王爷的‘良心’值几个钱?”
  杨康悚然一惊,却听那人悠悠又道:“小王爷果然是性情中人,归元庄这等地方都能骗到婢女为你跑腿。”
  杨康此刻已听出了来人声音。但他此时狼狈落魄,再不是月前在王府里的模样,实在提不起力气跟欧阳克说客套话,便只闭着眼闷不吭声。
  欧阳克却不肯放过他,含笑又道:“其实小王爷要脱身,又何须劳驾尊师那么麻烦?只要小王爷肯应我一事,在下立刻便能放小王爷离开此地。哼,归元庄又如何?”
  其实欧阳克此刻能寻到杨康所在的地牢也只是误打误撞。他不通八卦五行之术,纵然能摸出离开路径,也不过仗着轻功高强,不怕用死办法耗时费力。若非陆乘风布阵之时未存伤人之念,只怕他未及摸到地牢,早已被人发觉。
  杨康本能地扯出一张笑脸,道:“欧阳世兄是想要我师父的《九阴真经》?”
  欧阳克笑道:“小王爷果真聪慧过人。”
  杨康哼了一声,道:“举手之劳换来一本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真是再划算不过。也难怪欧阳公子是我父王请来的客卿,却不跟随在我父王身边,反而来同王府中一个扫地妇人为难。”
  欧阳克一怔,摸不透杨康言下之意,试探道:“小王爷的意思是?”
  杨康装模作样地道:“欧阳公子,对不住你。不是小弟不想帮这个忙,实在是《九阴真经》我师父看得比她的性命还重,小弟当真爱莫能助。”
  欧阳克其实开口之前便已料到,当下也不失望,道:“哪里,是在下为难小王爷了才是。”
  他本想做个顺水人情将杨康放了,但夜色下看着杨康的眼睛,鬼使神差却问了一句:“然则小王爷不肯与我做这个交易,真的只是因为小王爷也求不到梅超风的经文?”
  杨康眼神闪烁,没有回答。
  欧阳克却已将他的意思瞧得清清楚楚。
  ——分明不是杨康对《九阴真经》求而不得,而是他压根不想去求!
  他百思不得其解,错愕道:“月前瞧小王爷行事,可不似尊师重道的迂腐之人!”
  杨康脸色倏地一沉,但夜色中却不明显,欧阳克也并未瞧见。因而自不知道杨康在黑暗中如何攥紧了掌心,低声说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便是负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愿负她。”
  穆念慈也好,欧阳克也罢,只是趁着还有人会相信他的真心话时,能说一句便说一句。
  不管眼下他是不是与完颜洪烈重归于好,他总忘不了他和梅超风在一处黑漆漆的地道里说好了,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将她的一身功夫全传给他。杨康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他定要将女师父当做亲生母亲好好侍奉。正好他在太湖受擒,便可顺水推舟诈死,为父王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就此与穆念慈一道隐居……也未必不好。
  欧阳克皱眉道:“那么在下这个顺手人情,小王爷想必也是不肯受的了?”
  杨康笑了一笑,道:“欧阳世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和颜悦色,语气轻松。
  二人交谈这么久以来,欧阳克首次觉得杨康的声音同数月前在王府时有那么一丝半丝的相似。
  也不知为什么,白驼山少主心下甚是不快,忍不住便阴阳怪气地道:“小王爷当真对那姓梅的妖婆情深意重,只是你便这么自信我没法子弄到梅超风的经文?”
  一句话便说得那双晶灿灿的眼睛黯淡了下来。
  那时欧阳克便想,完颜康这个小王爷,当真是鼠目寸光目光短浅,看事情想事情,从来只看得到想得到眼前一步,要他往后想个三四步,简直难比登天。
  但照理说,这样的人应该活得最是简单开心,然则这个小王爷偏偏与寻常人不同。明明是个凡夫俗子,却要去操天纵奇才的心,摘不到天纵奇才种下的果实也就罢了,便是连凡夫俗子的开怀惬意也触之不及。
  欧阳克这样想着,不知怎的便又高兴起来。
  前往苏州的脚步迈得更加轻便,想象着拿到《九阴真经》,将梅超风活捉,再在小王爷面前炫耀的场景,顿时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因而虽然他离开归元庄时比进来耗费了更久的心力,试探着庄中一条条错综复杂的道路是却毫不觉得烦躁。
  欧阳克的脑海中始终有个悠扬的调子千回百转,似海风似海潮,那是他离开地牢前杨康口中在哼的歌。
  没有词只有曲,听说是昔年梅超风哼过的。
  倒不知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铁尸梅超风居然也会哼曲。
  却没想到,便是这个曲子,令得他不久之后差点狼狈地手舞足蹈气度全失,并且直到一个月后到了桃花岛才真正知道,这杨康自梅超风处习来的曲调,出处是在哪里。
  可见赵王府的小王爷固然不能心想事成,白驼山的欧阳少主要随心所欲也非是易事。
  那一夜欧阳克在黄药师的箫声下仓惶逃走,连夜写信送到白驼山,只盼叔父欧阳锋出山,心想到时收拾个梅超风还不是手到擒来。
  


☆、(四)

  但那时欧阳克还不知道,靠山来头再大本事再强,毕竟不是他自己来头大本事强。
  譬如杨康的靠山梅超风,见了黄药师之后,便再顾不上便宜徒弟。
  太湖归元庄,杨康眼睁睁瞧着梅超风扬长而去,俨然便是当日母亲持枪自戕的情景。
  他又冷又饿,被人当狗一般扔在陆家庄的地牢里,拒绝了欧阳克的好意,换来的却是与先前毫无区别的抛弃。
  为什么还要相信世上会有无私的感情?为什么还要相信世上还有人真待他好?
  母亲已死,师父不提,连他爹爹……连赵王爷完颜洪烈都不再是他曾以为的那个人,这天地之间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用九阴白骨爪的功夫杀了段天德,而后便是看着伏桌痛哭的郭靖怔怔发呆。
  不过三个月,哭的人便从自己换成了郭靖。
  然则三个月前自己痛哭的时候无人安慰,此刻郭靖身边却簇拥了这么多人。
  他先前总是觉得江南六怪各个奇形怪状,私下里不知怎么瞧不起郭靖,这时却嫉妒郭靖嫉妒得要发疯。
  但郭靖又岂是人人做得的?
  光是那与生俱来的正直刚烈之气,便能衬得区区杨康乃是个怎样卑劣不堪的狐鼠之徒。
  跟郭靖说不必赴桃花岛之约的分明是韩小莹,他不过顺口插一句:“跟这般妖邪魔道,有甚么信义好讲。大哥是太过拘泥古板了。”却要给柯镇恶指桑骂槐暗指为不义之徒。
  哼,三月廿四醉仙楼之会,失约的也不知是谁。
  但他此时已习惯了不将心里话说出口,便是心中悻悻,脸上也只露出漫不经心油腔滑调神色。
  心道反正自己方才应答郭靖“你陪不陪我去杀完颜洪烈”时不过犹豫片刻,郭靖便立即露出不满神色,那他杨康心中如何想,又有什么相干,总之凡事都看那师徒七人的脸色便是。
  反正于他而言,这世上……再没什么不能妥协的原则。
  亲生父母已死,养父师父……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区别?他想起自己在归云庄里显了九阴白骨爪的功夫,才被陆乘风留意,不由恨上心头,咬牙想着:“早知如此,学什么九阴白骨爪!”
  早知如此。他一辈子都毁在“早知如此”之上。但他永没有真的“早知如此”的一天,于是只有退而求其次,“再不如何”。
  再不死要面子活受罪。
  被陆乘风折断手腕的时候当真痛入骨髓,他自己都能觉出自己脸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偏生当时死要面子,不肯呻/吟,其实呻不呻/吟,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后来到了轩辕台上,不过是给裘千仞拿手心一烫,便哭天抢地地喊“啊唷”,恨不得人都昏过去才能不受这活罪。
  脸皮面子算什么东西,心气血性值多少钱?
  杨康牵着马按辔徐行,踏入宝应地界的时候,却见路边有人白衣摇扇,风采翩翩。
  这本该是看惯了的场景,此刻杨康瞧在眼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刺眼。
  他咬牙切齿地想:“总有一天,我要你再挥洒不出这般潇洒气度。”
  却也明白自己从来都只嘴上凶狠,还是王府世子的时候尚且连一场比武招亲的闹剧都按不下来,更别提此刻连小王爷都不是了,孑然一身,还能拿这欧阳公子如何。
  欧阳克此时却还不知归元庄的变故,不过是路过左间,瞧见一人一马的杨康,不由又想起当日在王府外的街角,这比他小快二十岁的少年人也是这么孤零零一个儿,面上一派茫然。
  却又能在瞧见他的瞬间,将那茫然藏得干干净净,换出温和恭敬的微笑。
  只是那笑容,早已从最初的礼贤下士变成了隐忍卑微。
  欧阳克满腹狐疑,心想这小王爷在归元庄中了什么邪,几日不见像是又死了一回似的。
  又想自己名为赵王爷请来的客卿,结果不好好帮王爷办事,反而为了《九阴真经》到处找梅超风的麻烦,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便干笑一声,客气地道:“小王爷……”
  杨康闻言一愣,过了半天才道:“我已不是小王爷了。”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欧阳克心想看来当日王妃说小王爷的生父是那个卖艺老汉果然不假,脸上却半分不显,再诚恳不过地肃容正色道:“小王爷可是听了什么混人的胡言乱语?王爷与王妃夫妻伉俪情深,小王爷万万莫要钻牛角尖。”
  杨康早知欧阳克好歹也是赵王请来的客卿,自然会帮赵王说话。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如此高深,半点也不害臊,仿佛他的胡说八道当真千真万确似的。
  莫不是……也是个惯于自欺欺人的好手?
  杨康原本想随口敷衍过去,但看着欧阳克正儿八经的模样,却是心头火起,脸上还勉强沉住气不显出怒色,脱口而出的回话里却漏出些许端倪:“我妈死也不肯再回王府,欧阳公子又不是没见到。青年 QQ 4195956 更新,此刻再来我面前说这话,是成心看我笑话么?”
  欧阳克一怔。他本以为王府中人对杨康身世早已心照不宣,除了包惜弱之死,其他变故全当从未发生过。岂知他老老实实给杨康铺台阶,杨康却半点不领情。
  他侧目去瞧杨康,便见这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面如冠玉,眼中藏得一簇寒湛湛的火苗,竟是比他的成群姬妾更是动人。
  杨康没察觉欧阳克的目光忽然变得古怪,只是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僵立了片刻,正要告辞,却见欧阳克突然走近一步,俯下头来。
  杨康一呆,刚要喝问一句“你干什么”,欧阳克那张俊秀的脸庞欺近过来,肩膀被他摁住,唇上陡然一热。
  有滑软的东西伸进口里,轻柔地在他唇齿间搅动。
  摁在他肩上的手慢慢下抚,覆在了他冰冷的手背上。
  他全身上下都被欧阳克的气息缠住了。
  杨康心想我应该觉得恶心,我应该推开他,我应该杀了他。但他指尖微动,却反手扣紧欧阳克的手,将自己的舌头也伸进对方口中。
  他看见欧阳克眼中露出笑意,向他眨了眨眼,而后闭上眼,片刻便露出沉醉神色。
  他睁大了眼,心中惊疑不定,但指尖口中的温暖如此真实,让他舍不得离开,轻哼一声,竟不由自主地也闭上了眼。
  他吻穆念慈的时候从来不闭眼。
  一场长吻过后,欧阳克轻笑道:“小王爷,发生了的事多想无益,你又何必自苦?”
  杨康心想,见鬼的,他怎么还是叫我小王爷。
  ——但若不叫小王爷,又该叫什么?                    
  



4195956 | 2014-7-3 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两人吻得尽兴,却谁也没想过将来怎样日后如何。欧阳克自然姬妾成群,杨康却也不是没有良家女子对他死心塌地。
  因而欧阳克原也没打算认真给杨康出主意,杨康同样没想过将他在归元庄获知之事告知欧阳克。
  不过是萍水相逢,相识一场的缘分。连酒肉朋友都未必称得上,还能有什么真情。
  欧阳克心心念念的乃是聪明貌美的桃花岛主千金,一个假的小王爷他又怎会放在心上?
  这一日的欧阳克仍是欧阳克,杨康已不是杨康,但纵然他还是那个金贵的小王爷,他与欧阳克的关系,比之两人王府初识,却也没什么本质不同。
  不过是……欧阳克仍然瞧不上他,他却没法赌气说一句:“我亦看不起欧阳克。”
  罢了。
  于是只能同平素一般,客客气气地向欧阳公子问两声好,再听欧阳公子跟他传达几句完颜洪烈的消息,最后两人彬彬有礼地拱手作别。
  杨康目送欧阳克离开,长长叹了口气。
  转头碰上郭靖和黄蓉的时候,当真吓了一跳。虽知郭靖不善作为,瞧他神色,也不像是发现了什么,但他边上的黄蓉却精明细致,若不是他方才与欧阳克所行之事太过骇人听闻,郭黄二人若是瞧见,便是再能不动声色也不会让他察觉不出,他此刻只怕早无法与二人同行。
  至于……那件事之后,他和欧阳克来来往往的机锋,那二人听见便听见了吧。
  反正什么黑白是非,什么真假善恶,他早就搞不清楚,也不愿再搞清楚了。
  只知道,他的心里有一头野兽。白日之下没什么作为,每到晚上却要出来觅食。
  他也不知这兽啃的是他的良心还是他的脸皮,或者这也不是兽,而是他自己。
  一天比一天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又一日比一日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开始不过是不忍自己动手杀完颜洪烈,后来却连让别人杀他都不肯。
  那时说他舍不得的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本是真的;说他心想他若真杀了完颜洪烈,母亲一定不会高兴,也是真的。只是感情再真,被他这样真真假假肆无忌惮地挥霍,到最后却也剩不下多少。
  他如此,完颜洪烈却也一样。本就是爱屋及乌而捎带上的父子之情,磨一磨,试一试,不知不觉也就没了。
  杨康后来曾有数次回想起自己那会儿是怎样被裘千仞折腾得颜面扫地,却在听了裘千仞乃是遵的完颜洪烈的命时,便兴高采烈,如他曾最看不起的谄媚之徒一般俯首做小。但没有一次他能想起自己当时是什么心境。
  这个世上,已没有什么人值得让他咬着牙维持尊严脸面。
  亲人固然没有,便是那个从来与他亦真亦假,本比他威风神气得多,却沦落到为了个女子断腿重伤还百死不悔的欧阳克也死了。
  因而也再没人会一边没好气地嘲笑他,一边说的却是安慰人的言语——
  “小王爷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梅妖妇要不是疼你到骨子里,当时何必二话不说扬长而去,早便杀了你这第一个‘瞧过《九阴真经》的人’!她将黄药师敬为天人,却冒着天大风险饶你性命,你还有脸怨她?”
  可惜他便是想惜福了,也终来不及。青年 QQ 4195956 更新
  更何况他早就认清了自己是天生的煞星,无论什么人沾了他,这辈子必定是要倒霉的。
  完颜洪烈与欧阳锋在船舱里商讨大事,他便在房内与欧阳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欧阳克问他:“方才是黄岛主来过了?”

  杨康笑道:“欧阳公子耳力甚好。”
  欧阳克断腿之后已不像从前那么爱笑,闻言只是恹恹说道:“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嘿,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曹子建做的一首好诗。”
  杨康怔了怔,奇道:“欧阳公子也知《金瓠哀辞》?”
  欧阳克受伤虽重,耳力未失,早听见船上侯通海等人称赞杨康博识,闻言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小王爷自然看不起我们这等只会耍刀弄枪的武夫了。”
  杨康自当回了这金国小王爷,从前的耐性也捡了几分回来,于是尚可撑出个花架子,便似真似假地笑道:“我只是没想到,沙龙王梁仙翁这样自小在南朝长大的宋人对《金瓠哀辞》闻所未闻,欧阳公子自西域而来,却能对此津津乐道。”
  欧阳克听杨康言谈之中全不把自己当成汉人,本有心刺他几句,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小王爷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自夸?”
  他从来只叫杨康“小王爷”。
  杨康没有回答,欧阳克也已没心力再说笑话。无须提醒不用暗示,两人又一次唇齿相依,滚到了床上。
  缠绵缱绻到深处的时候,杨康依稀听到欧阳克在说:“小王爷,你想拜我叔父为师,那也容易得很。只要你将我一刀杀了,我叔父自要再找旁人。”他死死掐着杨康的手腕,语气语调却十分温存,“小王爷,我算看出来啦。你这样的人,寻常人是巴不得避而远之的,只有六王爷这样的枭雄,梅超风这样的杀星,还有我叔父‘西毒’,才镇得住你。”
  杨康含含糊糊地笑道:“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想不到?”
  欧阳克翻身将杨康压在身下,开玩笑地道:“小王爷一向是聪明脸蛋笨肚肠,自然想不到。”
  后来欧阳克想,要是早知道这小王爷居然当真笨到妄想靠杀了自己来拜入叔父门下,当日就不该说那样的话害死自己。
  可见自己自负聪明,其实也蠢得很。
  所以才会在牛家村,肚子被那把锈迹斑斑的破枪头捅了个窟窿,扬手便能将杨康打死的时候,想起不久以前的归元庄里,有人闭着眼似笑非笑地道:“举手之劳换来一本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真是再划算不过。”
  原本若能从梅超风处得到《九阴真经》,欧阳锋叔侄自然赚了个满盆,但于杨康同样也是好处多多。青年 QQ 4195956更新。但那时他为了不负梅超风,宁可蹲在又黑又冷的地牢里挨饿,此刻却要为了拜入西毒门下这么处心积虑么?
  他却不知,错过的终是错过。咫尺之隔的墙后,郭靖与黄蓉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于是欧阳克最后瞧见的是黄蓉娇俏如花的美丽容颜,而不是杨康那曾几何时也曾如冠玉青葱,也曾令他欧阳克心猿意马,这时却惨白灰败,再无从前意气风发的小人嘴脸。
  蝇营狗苟,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皮相便是生得再好,到最后也不会有人来怜悯你。
  便如见过裘千仞的人,永不会将他与裘千丈认错。
4195956 | 2014-7-3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杨康呆呆瞧着手里的铁枪,“铁心杨氏”四字依旧紧紧挨着枪尖,没近一寸,没远一寸。
  他咬着牙想,为了拜入欧阳锋门下,欧阳克不能不杀。
  再说他连郭靖都杀了,何况欧阳克。
  掌心里穆念慈的手跟他一样冰凉。杨康木愣愣地想,还好,无论发生什么,她总是在的。
  若不是瞧见她被欧阳克搂在怀里,我定是狠不下心杀他的。
  她真是我的福星。
  至于为什么狠不下心……杀都杀了,再想这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
  就如昨天夜里,完颜洪烈抚摸着包惜弱留下的银刀药瓶,特地侧过身来让他瞧见之时在想什么?而他揣着怀里的铁枪头,对着完颜洪烈的背影怔忡半晌,却只是给他披了件衣裳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都是不必去想的。
  千幸万幸,母亲早在半年前便死了,否则见他父子二人沦落至此,多半又要伤心落泪。
  什么金国小王爷,自他为了完颜洪烈许下的富贵荣华喊那人“爹爹”之日起,他就与彭连虎沙通天这等人无异了。
  没有情分,只剩下利益。而很快,便要利益都没有了。
  只是多少对不起穆念慈。
  但这世间还会对他怀有真情的人……除了那个只是欧阳克随口提到的,先下也不知身在何处的师父梅超风,便只有这个女子了。
  因而他怎样花言巧语,软硬兼施,定要将她好好留在他身边。
  再不是那日在宝应刘氏祠堂,怕她将自己与父王的阴谋说给郭靖和黄蓉,便要恶人先告状地污蔑她一句不贞,还义正言辞加上一句,“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
  不要脸便不要脸吧。他再顾不得了。捡了黄蓉的打狗棒,便携了穆念慈与丐帮弟子北上。
  但若是早知道半日之后,梅超风便会出现在牛家村,他定不会……
  呵,又是“若是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全真七子围攻桃花岛主,西毒欧阳锋伺机在后。
  他那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师父尚且只能为黄药师挡一掌而死,他便是留在牛家村不走,又能如何?
  还要再受一次黄药师的□之辱不成?
  杨康想起当日也在那客店的尹志平,讥讽地冷笑一声。
  义兄义弟没有情分,师兄师弟同样没有情分。他与尹志平从来互相瞧不顺眼,七年师兄弟,只有这日各自装不认得彼此时最是心照不宣。
  于是几日之内,牛家村里,欧阳克死、谭处端死、梅超风死。
  只有郭靖不死。
  欧阳克若是在天有灵,定然又要嘲笑他:“小王爷嘴上说得凶狠,原来对你这义兄尚留有旧情?既是如此,又怎会自以为已将郭靖杀了?”
  他答不出来,便只有恼羞成怒,而后色厉内荏地瞪着欧阳克,然后便可好整以暇地等着欧阳克扑到他身上来亲他。他再狠狠地反啃回去,便又是一场快活。
  只是此刻已没有了会嘲笑他杀人都杀不干净的白驼山少主,他亦已没脸没皮,再不知廉耻是何物。
  穆念慈终究还是弃他而去。
  他半真半假地尝试挽留,发现留她不住,只得罢了。心想她若当真跟了我这种人,只怕她便也再不是穆念慈了。
  如此,断得一干二净,也不是坏事。
  刻着“杨康”名字的短剑在穆念慈手里,刻着“铁心杨氏”字样的枪头在丘处机手里,他顶着“小王爷”的名头招摇撞骗,从此再不必知自己姓甚名谁。却不是浑浑噩噩,反倒活蹦乱跳,好似易筋洗髓,重新做人。
  却逃不开被一招打回原形的宿命。大约是他虽已练就了厚颜无耻的神功,自欺欺人这一招却未修炼到家。
  因而哪怕他已同欧阳锋一道联手杀了江南五怪,自知即便当真洗心革面,也是回头无路,却仍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身后眺望,想瞧瞧他妄想出来的无涯苦海尽头那岸,还在是不在。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清脆的女子声音唱着每个临安府长大的孩子都听过的歌谣,浑不知世事艰辛,有人几乎在这歌声里崩溃。
  杨康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包惜弱也唱过这首歌。一样的曲调,一样的唱词,但唱的人不再是原来那个,听的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了。
  于是在欧阳锋嫌傻姑跟着麻烦,想将她一道在桃花岛杀了的时候,杨康劝道:“黄老邪既领这女子上岛,想来对她极是看重。诛杀此女本是小事一件,就怕引起郭靖疑心。”
  欧阳锋自持宗师身份,自然无可无不可地道:“那便留她一条性命。”
  杨康又道:“留她一人在此,怕是不妥。”
  心怀鬼胎,对谁都忍不住用上一点机心。不过是仗着真正高人对这无关紧要小家子气的心眼,多半懒得同他斤斤计较。
  于是他与欧阳锋两个人来,走的时候,却加了一个傻姑。
  杨康平日都是在欧阳锋跟前侍奉,但极偶尔的,他瞧着西毒却会想起他的侄儿。每到此时,他便借口傻姑闹起来了,他去应付一二。欧阳锋从不动疑。
  待他与傻姑“好妹子”“好兄弟”的相熟起来,他们却已回到中原。
  到了中原,便不好再管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姑娘叫“妹子”,于是杨康开始改口叫“姑娘”。却没想到傻姑人傻,什么事一旦记住了,便再忘不掉。
  他这一张脸,连带着“好兄弟”三个字,她足足记了二十多年。
  铁枪庙里,杨康又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当日在桃花岛便该杀了这傻丫头。”
  还有,“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留着那‘比武招亲’的玉鞋。”
  然则他的“早知如此”用过太多次,便跟他的良心脸皮一样不再值钱。于是他便只能在心里咒骂几句,然后捂着手掌鬼哭狼嚎地喊痛。
  但其实他的手并不痛。
  欧阳锋的蛇毒那么厉害,手掌被软猬甲的利刺戳穿的时候早便麻了,哪里还有痛的感觉?
  中了蛇毒的人只会微笑,也只有他这样心思叵测的,才会在临死前还想着反咬一口。
  能咬死一个是一个。
  尤其若能咬死完颜洪烈……更算是他这一辈子,除了“杀了段天德”之外,做成的唯一一件好事。
  杨康心不在焉地想,原以为,他至少还能再做一件好事,将傻姑太太平平地送回临安。
  但他大概天生不是做好事当好人的料。
  他再没机会回到临安。
  父母师长,情人仇家,连带他自己,竟没有一个有死后落叶归根的福气。
  与他父子情深了十八年的完颜洪烈在沙通天等人的簇拥之下逃离铁枪庙。
  就如当年他在铁木真与王罕、扎木合间挑拨离间,而后为躲避铁木真的怒气,被黄河四鬼簇拥着逃离蒙古。
  又如后来他当着包惜弱的面在南宋官员面前耀武扬威,而后又在瞧见丘处机的面貌时仓皇逃离醉仙楼。
  但那都是杨康从不知道的事。青年 QQ 4195956 更新
  他所知道的仅仅是,他这父王看着心机深沉,比他更擅自欺欺人,然则真正性命相关的时候,却也会顾不得一些无关琐碎。因而才会连掉几滴眼泪,再装模作样地给他收尸,将一场戏善始善终地唱到尾也也没想到。
  可见杨康的想事不靠谱做事没章法,多少也有几分是从他这父王这里学来的。
  连当事人都演得耐心尽失的这一场父慈子孝,终于得以落幕。
  铁枪庙里鸦声凄恻,没有人在乎一个奸猾小人如何自寻死路。
  要等到多久以后,才能盼到他的义兄郭靖,将他尸骨掩埋;
  要等到多久以后,才能盼到他的师父丘处机,为他立一块碑,刻一句“不肖弟子杨康之墓”,加一句“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要等到多久以后,才能盼到一个真正聪明,而不是如他这样大愚若智的少年,将母亲的尸身火化了埋在铁枪庙前。
  慢慢等下去,还会有人对那少年喊一句“好兄弟”,还会有人在铁枪庙提起当年的“小王爷”。
  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爱恨情仇,再无人全盘知晓。
  揣了四个月还是给了丘处机的半截铁枪头、落在铁枪庙与他同葬的一只玉鞋、尚来不及考虑富贵荣华,便出手相救完颜洪烈时的本能。
  还有金都赵王府外孤身离开时的昂然、归元庄地牢里不动声色的坚忍、乃至东海船上舱中似真似假的感慨情愫。
  那些曾真实存在过的感情到底随着旧物的掩埋与旧人的故去而彻底不为人所知,余下的便只有一句没有争议的“凉薄”。
  从醉仙楼到归元庄,从东海到临安,从桃花岛到嘉兴。
  蝇营狗苟,贪慕富贵,绝义断情,卖国求荣。
  骨肉亲情凉薄,师徒之情凉薄,便是爱情还是一般的凉薄。
  一世凉薄,至死凉薄。
  其人一生罪大恶极,无功有过,死有余辜,原无须人来评说。
  就此盖棺便是。
  ——完——

本版积分规则